老天爷还挺给少当家面子,并没让秦虎等得太久,第二天午后万安轮就到港了,秦虎带着老六急匆匆跟着三泰回到港口,两位老船长已经等在了码头上。
万安轮上两位船把头,都已是奔着花甲的年纪了,可以说是跑了一辈子的海船,是万家高价请来的。邱伯高壮魁武,孟伯清癯精明,带着家里六个子侄包下了万家的海船,至今已经三年多了。这些情况,老六早就跟少当家交待的清楚了。
秦虎笑容满面快步上前儿,也不等老六介绍了,一把拉住了两位老人粗糙的大手,“邱伯,孟伯,可把你们等来了!”
高大的邱伯一开口,嗓音洪亮底气十足,“听仓栈的掌柜们说,东家来了位暖心有礼儿的少掌柜,哈哈哈,果然是才俊人物!少东家客气了!”
两位老人家抱手给少掌柜施礼,接着就问起万家老掌柜的病情,秦虎来到安东码头这边儿已经变了另一套说辞……
“老伯父年过花甲,本来身体还算健硕,不想突然就中了风,现在已经回了抚松老家修养,情况不是太好!”
“哦……老掌柜对俺们老哥俩一向宽厚,如今身染重疾,我等该去家中探望探望!万少,不知是不是方便?”
“两位老伯,你们的心意万家领了!我出来时,家里嘱咐到了,请两位老伯先稳住船运的生意,那便是万家最大的欣慰了。家里的情况一言难尽,两位老伯登门怕是惹上一身麻烦,还是我把两位的心意捎回家里老掌柜吧?”
秦虎早做好了一些必要的功课,万家是江洋道儿上的老根子,恩怨情仇海了去了!对于窑堂的安全重视那是天大的事。家里买卖虽大,可极少有外码老空登门,有些需要见老掌柜的事情,也是万晋江亲到辑安去处理。两位船把头对万家的情况也是略略知情,包下万安轮三年来,生意上的联络都是万家五爷、六爷来安东,万家屯他们是从未去过的,抚松路途遥遥,就更别说了。
“哦,那将来万家是少掌柜当家了?”一旁清瘦干练的孟伯眨眨眼睛问到了最关心的事情。
“不瞒两位老伯,老掌柜怕是这关难过,家里纷争正乱,所以千里传书要我来关外主持,家里一些良田、大宅我或许不多过问,可这船运的生意一定是要亲自打理的。两位老人家,你们有啥问题,跟我商量就好,能现在给你们答复的,马上就给你们定下来!实在定不下来的,我回去一趟,很快也会有准确的答复,这一点,您两位船把头不必疑虑!”
两位老人点着头还是望向了少掌柜身后的万家六爷,老六此刻态度明确,郑重地给了秦虎一个十分清晰的背书,“别瞧少掌柜年纪不大,他可是本领学识出众,在关内是读书领兵的将才,您二位有啥事情,可以跟他商议,听他的安排。”
“哦!那好那好,少掌柜,咱们船上走走,您还没瞧瞧这艘万安号呢!”
“哈哈哈,我可早等急了……”
万安轮虽是条旧船,可被两位船把头打理的相当不错,驾驶室里整洁亮堂,货仓里条理清楚,秦虎处处瞧着新鲜,问东问西的绕了一大圈最后来到轮机舱,马灯照亮的昏暗机房内,两个一身一脸油灰的年轻汉子正打着电筒在清理注油,看着他俩手法颇为熟练,秦虎可来了兴致,站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
“大牛,秀才,来给新来的少东家见个礼儿。”
那粗壮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嘿嘿,少掌柜的,这里又脏又黑,油脂麻花的,你咋跑这儿来了?”
秦虎也跟着嘿嘿笑,“瞧着你们干活就带劲!要不你教教我,咱们一起干?”
里面扎头干活的细条汉子听新来的少掌柜说话不着调,抬起头来瞧了眼万家大少开口也调侃道:“俺们教你干这个,你教俺做个少掌柜的,咱们换着干干?”
“好啊,那我一准儿比你俩学得快。”
“……”
两位船把头本想着呵斥两个没礼数的小子几句,可听这万家大少也随着俩小子你一句儿我一句儿逗得欢快,也笑呵呵的一旁瞧乐子了。
秦虎围着发动机瞧的仔细,捡起块儿脏兮兮的油布抹抹划划地凑近了瞅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邱老伯,听家里说这船已经跑了二十多年了?”
“是,有二十六七年了吧!”
“不对啊!这柴油机上写着1913年造的,满算也才16年啊?”
“啊?大少,你懂洋码子?”
这下满舱室的目光都盯了过来,那俩清理机器的年轻人也站了起来。
秦虎笑着点点头,“这铭牌上写着呢,德国道依茨柴油发动机,1913年制造,不会差的!”
“大少,你等等啊!”
孟老伯喊了一声儿扭头跑着走了,片刻工夫抱着一摞本子册子跑了回来。
邱老伯也乐了,“少掌柜的,你去瞅瞅吧,买船的时候随着船交过来的,都是洋码子,没人懂!要不是老孟拦着,俺差点儿给擦了屁股。”
秦虎快步过去,电筒照亮下一翻就高兴了,“有船舶出厂记录,有航行日志,有维修记录……哦,这儿写着呢,船是1903年丹麦给德国人造的,蒸汽机动力,烧煤的,1914年在青岛改的船用柴油机,1915青岛港被英国、日本占领后,这船便卖给了英国人……”
秦虎一个人打着手电,翻着手册,嘴里不住的念叨着洋文,周圈暗影里,两位船把头加上刚才还跟万家大少斗嘴儿的俩年轻人都不吱声了。
少当家的又有事情做了,抱着一堆资料回到了亮堂的甲板上,先嘱咐三泰和老六去定一桌酒席,晚晌饭给搬船上来吃,再让三泰回县城安排回程的事宜,自己今晚和老六就住船上了。
甲板上少当家支上小桌小凳,奋笔疾书,和煦的春风里那份专注看着就让人敬慕动容!没人敢过去打扰这位少掌柜,躲在远处不时瞄上一眼,都从心里佩服起来……
邱把头瞅瞅身边的万老六,忍不住赞叹出来,“六爷,万家大少了不得啊!”
“是啊……”这位六爷亲历了万家的翻覆,此刻心里是五味杂陈,为了万家的女人、孩子们能好好活下去,他此刻也不得不帮着这位少当家了。
孟把头也插话进来,“六爷,你刚才说大少在关内是领兵的?”
“是,还是很厉害的那种。”
“哇!有多厉害?”早跟着跑上甲板的大牛也来了兴趣。
“哦,俺可不清楚他有多厉害,反正万家老掌柜在关外的实力,他是不往眼里放的……”
“俺滴娘!刚才他还跟俺俩逗嘴儿扯屁呢,俺能跟他试试手不?”
“闭嘴!没轻没重的你胡扯个啥?你俩看不出来,刚才人家是逗着你们哥俩玩儿的?万少定是个做大事的!”
邱老把头瞪眼对着儿子大牛就是几句呵斥,吓得这小子一吐舌头不敢吭气儿了。
秦虎精神集中,一忙就是近一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这才停手。把那一摞原始资料交给老六道:“六哥,把这些东西捎回去,我还要仔细看看,里面有些专业术语我还要买些专业书对照一下。这个是给你们写的……”说着话把个翻译成中文的小本子递给了邱老伯。
“啥?”
“是以前船上的维修日志,还有对柴油机的使用要注意的一些事项,我不懂这个,只是简单翻译过来的,你们瞧瞧也许会有些用处。将来我有了船舶专用的英文字典,就能更准确的写个中文的使用和维修说明书了。”
“好厉害啊,万少!你要的酒菜都摆上了,来来来,俺俩老家伙敬你一碗……”
“走!我陪两位老伯喝一口去。”
前甲板上大家席地而坐,十个人坐满了一大圈,邱老把头先挨着个给少当家介绍着船上的家人,“这个是大牛,俺家里的老二小子,大名叫平洋;这个是孟家的老大,昭文,书读得好,字写得也好,大家都喊他秀才……”
秦虎端着酒碗一个个的都碰过了,都是邱、孟两家的子侄晚辈儿,跟上船来学能耐的,有了一技之长将来也能有口饭吃。然后秦虎跟两位老把头干了半碗,这气氛噌的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这回孟老把头放下酒碗先开了口,“大少,您在关内是领兵的?”
“是,俺读的是军校,学得是带兵打仗,要不是关外伯父这里出了事儿,我现在还在关内当兵呢!”
“哦,那大少咋的会这些洋人的码子?”
“嘿嘿,我读书的时间长,跟着教官们跑过好些洋鬼子的国家,去过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花旗国等等一大堆,也去过东洋的小日本子,慢慢就学会了。”
“哦……少掌柜的…了不起……”
秦虎一句话间,就觉得上一瞬还挺热烈的气氛突然一沉,瞅瞅孟把头话语有些吞吞吐吐,张嘴便问了出来:“咋地了?孟老伯,有啥你就说吧!”
“大少,你刚才提起东洋的小日本子,俺老哥俩可有个请求,老掌柜是答应过俺们的,不知他老人家跟你交待过没有?”
“啊?我来到关外,老伯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有啥你们就跟我直说吧?”
这老孟扭头瞅瞅老邱,瞧他牙齿已经咬出了响动儿,脸也涨红起来,唉,还是自己来说吧……
“俺们不做小日本子的生意,也不靠小日本子的码头,大连、旅顺俺们不去!”
“哦?两位老人家,这个是为啥啊?”
“这事儿俺们压在心底下,不敢想!不愿说!在这船上,任谁也不许提小日本子这几个字。少东家你问起来,俺老哥俩就只跟你说这一回……”
秦虎瞧着两位船把头,话未开言,眼圈已经红了,老邱那里更是攥紧了拳头,骨节嘎巴嘎巴的轻响已是入耳清晰,只听老孟低沉哽咽的话语慢慢吐了出来。
“三十五年前的初冬,那还是光绪二十年,俺和老邱那时才二十多岁,还在英国人的船上做学徒,家人都在旅顺口……”
“旅顺大屠杀……”秦虎一声惊呼出口,一时船头吹过的风都要凝固了。
“少掌柜,你知道这个?”深提了一口气,压下去满腔的悲愤,孟老把头这才问了出来。
“知道!中日甲午战争,刻骨铭心!我是个兵,咋也不能忘了这个!”
“俺和老邱,两家人总共一十七口子,就活下来俺两个在外头的……”
“我明白了!两位老人家,我现在答应你们这个条件,不跟狗日的小日本子做生意,将来我还会答应你们另一个。”
“啥?另一个?”
“嗯,另一个!”秦虎对着两位老人和一圈家人郑重地道:“报、仇、雪、恨!”
“啊?咋个报仇雪恨?那些畜生可凶啊!他们连老毛子也打跑了,奉天军也奈何不了他们的……”
“是啊,它们凶的很!抢了辽东半岛,打跑了老毛子,占了南满铁路,霸下了抚顺的煤矿,不停的在吸咱辽东的血,可你们以为这样它们就满足了?不会的!去年,在山东济南府,它们又杀了咱好些中国人,将来它们还会来抢更多更大的,咱中国人与小日本子会真正的开兵见仗,会有报仇雪恨的机会的,一定会有的,我要让这帮狗日的血债血偿!”
“大少,您不该来做生意的,你得带兵啊,得跟这些畜生打啊,不能让这些畜生在咱中国地盘上横行霸道的!”
“对!邱老伯你说的对。咱得对得起祖宗先辈给咱们留下的这片土地,得对得起后面的子孙万代,拼了命也得把这些狗日的强盗干趴下!不过啊,生意咱也得做,钱咱也得挣,不然拿啥养兵啊。”
“好,就这几句话,俺老邱认了你这位少东家,你啥时候要干小日本子,不能撇下俺们邱孟两家。”
两位船把头端起了酒碗,秦虎也跟着一帮子后生都端着大碗立了起来,对秦虎这次安东之行来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这碗酒可就干得太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