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萧萧看来,自己不过是得了一个小小风寒,哪怕不吃药,也很快就会好。
毕竟人一辈子,会感冒很多次,只要不发展到重度肺炎,或是其他的疑难杂症,想死还是有点难度的。
但在韩长祚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
是他没把不远万里前来的萧萧给照顾好的明证。
要不是现在暴揍河套三部的时机太好,韩长祚会立刻背着裴萧萧,前往佉沙镇,找当地最好的大夫,熬最不苦的药,盯着裴萧萧喝完,确认她痊愈之后,才会回来。
入秋之后,韩长祚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跟河套三部硬碰硬,显然十分不明智。
韩长祚清楚自己手里有多少兵,这些兵能做多少事。
靠着这点兵力,就把河套三部全部拿下,根本不可能。
无论大巫师向长生天祈求多少次,都不会实现这个白日梦。
既然不能强攻,那就只有智取了。
韩长祚打的主意,就是不停侵扰河套三部。
入秋之后,是北戎所有靠近大晋北境的部族最忙碌的时候。
他们需要从大晋掠夺到足够的物资,好让他们的部族渡过接下来的漫长寒冬。
大晋就像是一块刚卤出来的,香喷喷的肉,北戎诸部,犹如饿了大半年的狗,根本压抑不住自己对于这块肉的渴望。
所以,河套三部是一定会离开领地,冲向大晋。
而今年,韩长祚给了他们一个与往年截然不同的惊喜。
他卖了不少消息给徐令芳。
两人之间的联系,全靠大巫师在两地的折返。
北戎南边边境部族的消息,被悄无声息地摆到了徐令芳的案头。
神通广大的大巫师,甚至都能稳稳算出能给大晋北境压力的几个部族开拔的日子。
可以说,今年是大晋北境一带的边军,打过的最舒服的一场仗。
也是北境百姓们,过得最舒服的一个秋天。
他们早早地结束了农忙,将所有能吃、值钱的东西全都带走,一点都没给北戎掠边的部族留下。
在徐令芳的安排下,开始往南内迁,躲过今年的掠边。
可以不用生离死别,只是暂别家乡而已,等北戎人离开后,他们还可以继续回来住。
没有人不同意,大家都走得很利索。
徐令芳在此之前,把叶子明那桩案子拿来当作由头,将自己辖内整个北境全都犁了一遍,确保不会走漏消息。
然后就安排边军掩护当地百姓撤离。
朝北望去,是平整的草原,甚至看不到一座稍高一些的山。
接下来的几个月,这里将会成为最好最大的磨盘,将所有血肉全都碾磨成泥。
大晋这边,有徐令芳负责牵制掠边的河套三部。
韩长祚就带着自己的人马,负责偷家,假如和徐令芳配合得好,今年河套三部将会迎来最难过的一个冬天。
正面打不过,难不成他偷家还玩不转吗?
韩长祚算准了河套三部不会在部族中留下太多的人手,正好能当作是磨刀石,将自己新拉起来的这批人马好好磨砺一番。
不见血肉,这支人马就永远不会成长起来。
韩长祚顺带还想再看看,能不能从河套三部周围,找到合适的逃奴,吸纳进来。
人手不足,火力不足,无法正面迎敌,这是韩长祚目前所面临到的最大问题。
肩负着几大任务,这次韩长祚的出征,可谓是与上次的轻松惬意截然不同。
他不放心裴萧萧一个人在部落里,特地让大巫师也留下来,暂时别离开。
大巫师特地等韩长祚快把嘴皮子磨破的时候,才假装自己勉为其难地答应。
实际上,马上就要面临极端气候带现在,也不适合两地奔波。
年纪大了,就喜欢冬天窝在帐篷里,烤烤火,喝上一碗香浓的奶茶,再从小辈手里捞些肉干慢慢嚼。
一把老骨头了,谁想东奔西跑?
裴萧萧在帐篷里面躺着,一直留意外面的动静。
韩长祚前脚刚走,她立刻就从床上起来,把自己裹成球儿,一溜儿小跑地到了大巫师身边。
刚刚为队伍做了祈福的大巫师,一直站在部落外面目送他们离开。
裴萧萧哈出一口气,发现天气的确冷了,都能看见自己哈气的白烟。
她老老实实地把袍子再裹紧一些。
在这个没有特效药的地方,生病有一半得靠自己扛。
把自己保护好了,就能少喝点药。
当然,最重要的是,裴萧萧有些担心,如果韩长祚回来发现自己不仅没好,还病情加重,会直接抱着她,一路跑回大晋的京城,把谢御医从谢家薅出来给自己看病。
按照她对韩长祚的了解,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
所以裴萧萧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努力在韩长祚回来前,让自己赶紧好起来。
队伍走得很快,裴萧萧到的时候,只能看见最后一点人影子。
她和大巫师肩并肩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慢慢往回走。
气氛有些沉闷,裴萧萧抿了下嘴,率先打破了这种氛围。
“您觉得,此行会顺利吗?”
大巫师眯着眼,手中的拐杖戳了戳脚下已经枯黄的草地。
“有长生天看着呢,想不顺利都难。”
“我知道您祈福向来都很管用。”
除了壬午之变那回。
因为那次大巫师根本就不赞同出兵,所以祈福十分敷衍,根本就没走心。
北戎人信仰的长生天会保佑他们成功才怪。
“抛开您的祈福和您的身份,单从一个经历过许多事的北戎老人来看,您觉得会成功吗?”
大巫师呵呵笑着,招呼裴萧萧去自己的帐篷。
挡风的帘子刚被掀开,扑面而来的刺鼻味道,就几乎要把裴萧萧给熏晕过去。
要知道,她现在可是重度鼻塞,几乎闻不见味儿。
这都能闻到,可见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黑乎乎又粘稠稠的药,气味有多么霸道了。
大巫师笑眯眯地端起那碗药,示意裴萧萧喝完。
还不忘叮嘱她。
“趁热赶紧喝,不然一会儿凉了更难喝。”
裴萧萧十分抗拒地疯狂摇头,摇得头晕眼花,坚持拒绝把这碗看起来更像是毒药的药汁送进自己肚子里。
大巫师惆怅地叹了一声,把药碗放下。
“行吧,不吃就不吃,反正你身体也不错,可以扛得过去。”
又不满地低声嘟囔。
“这个年纪了还抗拒吃药,真是一点都没长大。”
裴萧萧斜眼看他,又看了看案几上那碗药。
觉得自己抗拒吃药的理由十分充分。
大巫师的蠢蠢欲动,在裴萧萧坚毅的眼神中,最终落败。
他走到篝火边,在皮草褥子上坐下,倒了两碗奶茶。
把其中一碗放到自己对面。
“坐下休息休息吧,你病了,需要多休息。”
“你这是风寒,不想喝药,那就喝点热奶茶,身体暖了,病也好得快。”
裴萧萧没拒绝。
草原上的奶茶没有奶腥味——虽然以她现在重度鼻塞的情况也闻不出来。
不过被冻感冒的时候,能用一碗热呼呼的汤汤水水下肚,的确会感觉很舒服。
她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巫师,示意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
“没事的。”
大巫师声音淡淡的,苍老的面容被隐藏在奶茶升腾起来的雾气后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昌吉和满都拉打过招呼了,这次逾轮部最勇猛的勇士,也会参与作战。”
裴萧萧有些担心。
“会不会被人看出来?”
现在逾轮部明面上和韩长祚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还派了人南下掠边,蒙蔽周围的部族还有北戎王庭。
要是被人发现逾轮部和韩长祚暗通曲款,怕是要糟。
毕竟潜藏在暗处的细作,有时候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大巫师笑着摇摇头,将面前的雾气都给摇散了一些。
“不用担心,他们会换上和我们一样的衣服,没人能看出来。”
他扫了一眼裹成球的裴萧萧。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裴萧萧嘟囔道:“这是我到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难不成还不许我水土不服一下?”
大巫师不以为意。
“昌吉就适应得很好,都没有生过病。”
裴萧萧语噎。
拿她跟韩长祚比,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虽然她的身体在大晋的京城,远超普通贵女,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和男人比。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武艺非常不错的。
日常锻炼量就是自己的好几倍。
完全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大巫师揶揄了裴萧萧几句,眉头微微皱起。
“部落里的物资还够用吗?”
他有些担心,总感觉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冷,特别长。
他不想看到这个部落中,有人因为寒冷和饥饿死去。
那是不祥的征兆。
裴萧萧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吧,够的。浪费一点,能熬到明年开春,节省一些,可以撑到明年秋天。”
“那就行。”
大巫师算是没了担心。
如今他对裴萧萧的算账能力,还是很佩服的。
起码他没见过有人能把算盘珠子拨到快飞出来的地步。
听昌吉那小子说,这位“天女”在大晋是经商好手。
经商者,不会不懂账。
帐篷外响起习武的呼和声。
全是女子,还有稚嫩的孩童。
部落中的男人们全都离开了,保护这个部落,还有部落中的大巫师与“天女”的任务,就落到了女人和半大孩子身上。
周围的巡逻,可以交给体力不济的年长之人。
他们每天会出去放牧,顺带着就能打探清楚周围的消息。
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即便走路时背都弯了,上了马,照样还是直的。
还能继续为部落发光发热。
裴萧萧之前发现部落中的尚武之风浓郁,特地找了韩长祚,让他选了几个不错的女子出来作为队长。
由这几位队长,组织每日的练习,安排男人们不在后的部落巡视。
虽然时日不长,但有保卫家园的心在,这股子心气就支撑着她们咬牙握住因为寒冷而冻手的武器,在冰冷的空气中,一下一下地机械挥舞。
除了这份热忱外,也不是没有实际好处。
队长都可以额外领一份物资,日常操练表现好的,也能领到。
有看得到的好处,又能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这支主要由女性组成的队伍,也有了一定的战斗力。
来北戎前,裴萧萧特地翻阅了一些兵书,都是武装器械上的。
这些书,她是不会带来北戎的,她爹也不会允许。
一旦在北戎扩散,那就是大晋在养虎为患。
裴萧萧全都背了下来,又托大巫师弄来了一些必需品,循着记忆中的配方,捣鼓出了具备杀伤力的火药。
她没往里面加糖,糖在北戎也是硬通货,贵得很,没人舍得往火药里面加这个。
所以裴萧萧捣鼓出来的这批火药,杀伤力没有大晋官方储备的那么大,但是也够用了。
起码能用来抵御突然侵扰的敌人。
这片无人的草原距离逾轮部不算远,只要有人突出重围,前往逾轮部搬来救兵,就能杀退敌人。
在部落中的主要战力离开后,部落中的老弱妇幼,还是有自保能力的。
这也是大巫师高看裴萧萧的另一个原因。
这些举措,都是裴萧萧和韩长祚一起定下的。
具备了一定实操性,起码在大巫师看来,非常实际。
接下来,全都是等待的日子。
草原上已经看不到绿色,太阳即便晒在身上,也一天比一天感觉更冷。
冬天推着秋天,让它抓紧时间离开,好让自己占据这一片土地。
部落中的女人们,一边操持着家务,一边忙于操练,照顾着孩子的同时,又担心跟随她们主人离开的男人们,能否在这次的战争中活下来。
他们离开后,就不曾有消息传递回来。
即便是大巫师和天女,也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一切都隐秘地进行着。
期间,有几股在草原上流浪的马贼,不知怎么地摸到了这里。
在发现部落中只有老人和女人后,他们对这个物资丰厚,气氛祥和的部落红了眼。
打算用部落中的这些人,洗刷自己的佩刀。
不过刀刚出鞘,自己的命就先丢了。
火药炸开后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连逾轮部都隐约能听见。
这次的奇袭,满都拉没有亲自披挂上阵,带着人跟韩长祚汇合的是满达。
他在听到动静后,立刻就亲自过来看了一下。
在发现是裴萧萧用火药,将马贼一网打尽后,勾起了他不太好的回忆。
逛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后,就回去了。
虽然赢得轻而易举,部落中操练许久的女人们倒是很沮丧。
感觉自己多日来的努力,全都没用上。
赢得太轻松了,反倒让她们有些无所适从。
本来都开始严阵以待,准备冲杀出去,结果那些马贼却先被半大孩子丢出去的火药炸死了。
就像是一拳打在空气上。
裴萧萧安慰她们,刀剑无眼,冲杀是会出现伤亡的。
“你们每一个,都是部落中宝贵的一份子,伤了哪一个,我和昌吉都要心疼的。”
现在她已经能够很流利地用北戎话进行沟通了。
果然,熟练掌握一门语言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自己丢到这个语言的氛围中去。
当“天女”轻柔地说出这番话时,所有听到的人无不感动落泪。
大巫师在边上偷偷翻着白眼,不以为然。
话术,通通都是话术。
不愧是裴文运的女儿,对于收买人心这一套,掌握得十分熟练。
裴萧萧却是知道,真正想要收买人心,靠的可不是自己这张嘴皮子。
她把战利品均分给了每一个参与这次反击的人。
即便没有出战,但是守护家园的心,却是火热的,需要给予极大的肯定。
果不其然,没有出大力,却有了收获,让部落的凝聚力更强了。
“人活着,就是为了利益。而利益是有限的,所以才会有所争斗。”
“所以在我看来,只要给足利益,那么一切都能为我所用。”
私下唠嗑的时候,裴萧萧是这么对大巫师解释,她把战利品全都分了的原因。
“有时候,统一分配,固然可以达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天下大同效果。”
“但人心不容易满足,喜欢得陇望蜀。”
“如今昌吉要的是统一北戎,而不是天下大同。”
“所以我更想要看到部落中,有人愿意为了利益而冒险。”
“有了奔头,才会生出希望,而希望,会带给人无限的动力。”
裴萧萧说的这些,对大巫师来说反倒十分深奥。
他倒是知道,其中有一些是大晋那边的圣人的话,这是北戎所没有的,他接触的也很少,就听得半懂不懂。
不过大巫师并没有对此多加干涉。
不是因为裴萧萧的话说服了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部落中的改变。
男人们依旧没有回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
但是女人们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孩子们虽然还很懵懂,但是已经知道攀比母亲所得来的战利品。
他们期待着父亲的归来,能让自己成为孩子王,让所有同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愿意和自己一同玩耍。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巫师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北戎未来的雏形。
当然,也不是一切都是好的。
那些俘虏在发现部落中没有男人之后,开始蠢蠢欲动。
在马贼再一次偷袭部落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可惜事与愿违,很快就被一个不落地重新抓回来。
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北戎贵族们,绝望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连这个部落中的女人都打不过了。
在被重新抓回来,被女人们轮番暴揍了一顿,俘虏老爷们彻底老实了,再也没有动过逃跑的心思。
原本裴萧萧都准备好了,要撸袖子开始进行政治教育,好好给这些俘虏老爷们洗脑。
结果发现,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
倒是省了她的一番力气。
裴萧萧身上裹的衣服越来越多。
她抬眼望着天空,阳光开始吝啬起自己的明媚,天空中的昏暗出现的次数逐渐变多。
裴萧萧觉得,自己还算是耐得住气,比大巫师好些。
大巫师已经因为韩长祚还没回来这件事,念叨了好些日子。
甚至还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一趟,上河套三部看看。
谁去都不合适,只有他,不仅可以逛一圈,安全回来,还能受到河套三部的隆重欢迎。
“不如算一卦看看?”
大巫师不满地斜睨了她一眼。
“与长生天的沟通,不应该用在这种事情上。”
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很诚实,瞒着裴萧萧偷偷算了一卦。
裴萧萧也瞒着大巫师,拿了三枚铜钱,用自己所知道的,最简单的方式算了一卦。
铜钱起卦,还是王玄姬教她的。
不过卦是有了,裴萧萧却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没把《易》给带来。
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起的这个卦,到底是哪一卦,更不知道这个卦该如何解。
起了和没起一个样。
与裴萧萧这个半吊子都称不上的人不同,大巫师是个中高手。
他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所以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归来的时间,是明天。
大巫师心满意足地带着答案,美美地睡上一觉,期待着醒来后,就能看到那个离家之后,就音讯全无的混小子。
可是直到明天的月亮都高高升起,部落周围依然没有看到韩长祚的影子。
大巫师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质疑。
是因为他过于年迈,长生天看不上他了,更倾向于俊俏的少年郎?
比如混小子那样的。
过去,他从不曾出过错。
大巫师倔强地守在部落外,骑着马,不断远眺,期待着能从夜幕中,看到大队人马出现。
大巫师执着地认为,只要天没有亮,那就依然是明天。
夜幕渐渐退去,大巫师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下来。
他几乎要放弃了。
很远的地方,开始亮起来,分不清是天色变亮,还是火光。
大巫师骑着马,站在原地眺望着。
渐渐地,越来越亮,速度越来越快。
大巫师看清了旗手高高举着的旗帜,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哭成了一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