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火把,将半边天空照亮,也照亮了乌压压的人群。
来的这些人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目标明确。
部落里的守夜人紧张得都说不出话,手脚冰凉,脑子像浆糊一样,不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这些人的面容看不清,但在火光照耀下,倒是可以看清楚他们身上的穿着。
很杂乱,似乎是不同部族的人聚集到了一块儿。
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闹出多大的动静,仿佛早已知晓眼前这个部落是个物资充沛,却没有战斗力的香饽饽。
根本不需要守夜人做什么,吵嚷声、马蹄声、甲胄和武器的敲打声、系在马尾后成串的人头滚动声,就已经将整个部落唤醒。
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飞快地披上外衣,拿起武器,准备迎敌。
这里是他们栖身的家园,在这里,他们拥有了过去不曾拥有过的安宁与快乐。
他们不许任何人侵入这里。
如果不敌,那就用自己的鲜血唤醒长生天对他们的怜悯。
在侍女进来之前,裴萧萧就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早早地换好了衣服。
她没学武艺,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别说自保了,不成为别人的拖累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现在她要做的,是带好所有随身物品,跟随要逃亡的人一起离开。
腰间佩戴着韩长祚离开前,特地留给她的匕首。
是从王庭夺回宸妃断手时,带回来的战利品。
这把匕首在一堆耀眼的金银财宝中,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韩长祚将它带回来的原因也很简单。
距离他阿妈的断手太近了,顺带一拿,就拿走了。
带回来之后,发现这把匕首还不错,和他父皇送给他的那把匕首不相上下。
那把匕首至今还没找到合适的铁匠重新打造,还是断的。
韩长祚便将这把匕首随身带着。
这次要出门,他见裴萧萧没有防身的武器,就留给了她。
帐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裴萧萧眯起眼睛,握住腰间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这是大晋的工艺,北戎的铁匠没有这样的手艺。
希望故乡的东西,可以庇佑自己。
裴萧萧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匕首却已经悄然出鞘。
她有些担心整个部落都已经沦陷,没有了逃生的可能。
甚至下一个撩起帘子的人,就有可能是要自己小命的贼子。
裴萧萧屏气凝神,无视胸膛中因为紧张而砰砰乱跳的心脏,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藏身在帘子边上。
她打算借着视觉死角,给予贼人一个痛击。
能杀自然最好,自己死前也可以带走一个。
杀不了,多少也能伤到对方,留给后人去杀。
成功不必在她,她有付出就行。
帐外人头攒动,很快,一个身影出现在裴萧萧的帐篷外。
部落中点着的篝火,将对方的身影映照在帘子上。
裴萧萧通过映照在帘子上的身影,判断出对方是个女子,匆忙行走间,还能看到飞扬的裙裾。
裴萧萧的心安稳了一些。
对方如果真的想吞下这里,那必定是夜间突袭,不会带着女人过来享乐。
毕竟这个部落中的女人还挺多,对侵略者而言,很新鲜,犯不着带自己腻味的旧人。
所以来的一定是部落中的人。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这样的推断,裴萧萧还是没将手中的匕首收回去。
谁知道来的会不会是细作。
帐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的笑声和歌声渐渐大了起来。
同时,整个部落也越来越亮,似乎点燃了许多篝火。
有笑声?
裴萧萧微微蹙眉。
虽然在北戎待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但是裴萧萧不是语言天才,她还没到能从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那些人的话语,只能简单地听懂几个字。
帘子在裴萧萧陷入深思的时候,从外面被撩开。
裴萧萧下意识地要用匕首刺向闯入者,却从对方的侧脸还有声音,借着外面的火光,认出了来者。
是韩长祚吩咐过来服侍她的侍女。
裴萧萧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伤到人。
侍女大声地呼唤着裴萧萧,不停叫着“天女、天女”。
但是却不见裴萧萧在帐篷内。
她心中一紧,以为裴萧萧被长生天召唤回去,离开了这里。
正要出去叫人去找的时候,帘子边上发出了裴萧萧的说话声。
“我在这里。”
侍女紧张的神情一下就松懈下来。
她夸张地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喘着气。
“幸好天女你还在,不然我不知道要如何与主人交代。”
裴萧萧眼睛一亮。
“他回来了?!”
侍女用力点点头。
“主人回来了!还带着好多战利品和俘虏!”
昏暗的环境下,无法看出她因为激动而通红的脸庞,但裴萧萧能通过她说话的语气听出来。
“我出去见他。”
快一个月没见了,裴萧萧也有些想念。
主要是,刮大风的晚上,外头没人守夜,她睡不着。
韩长祚正站在大巫师身边,对他说着什么。
大巫师的身上披着没有穿好的外袍,显然也是睡梦中被吵醒,都没顾上仪容仪表。
不过大巫师邋遢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倒是因为韩长祚毫发无损地回来,让他非常兴奋。
裴萧萧知道他们有事要商量,没有立刻上去,只是站得稍远一些,看着部落里的人们忙碌。
离家一个月的男人终于回到了家中,他的妻儿环绕在他周围,欢欣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他们骄傲地对家人们夸耀着这一次作战的勇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战场上的激昂,细数着带回来的战利品。
被搬到中间的战利品,还有捆绑在一起的俘虏,无一不在向所有人展示,此次出征,韩长祚所带领着的这支队伍有多么的所向披靡。
裴萧萧扫了一眼战利品,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北戎和大晋的审美很不一样,这也导致了战利品的区别也很大。
见惯了好东西的裴萧萧,对战利品并不上心,她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些俘虏身上。
其中有不少俘虏,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即便是在夜光下,也能看见这些丝缎泛出柔和的光芒。
裴萧萧挑了挑眉,很是诧异。
这是直接捅到人家老巢,把人给一锅端了?
看着就是部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首领,也是贵族。
不过让裴萧萧感到惊讶的还不止如此。
她听到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满都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
与上次和她对峙时候的愤怒不同,这次是极为爽朗的笑声。
裴萧萧在脑海中想起满都拉那张宽阔方正,像是信笺的脸,觉得和刚刚的笑声有点人声不符。
这次出征满都拉也参与了?
事先没听说,应当是出发之后,在半道上遇到的吧。
裴萧萧心里想着,余光瞥见韩长祚在和自己打招呼,示意她过去。
裴萧萧冲他笑了一下,示意自己看见了,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过去。
大巫师脸上的笑,从见到韩长祚之后,就没有退下去。
这次混小子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
这种喜悦,让大巫师可以忽略掉那些落败的部族贵族对自己的唾骂和诅咒。
作为长生天在北戎的代言人,大巫师并不觉得他们对自己的诅咒会起到任何作用。
而且大巫师觉得,作为战胜者,对战败者应当给予一定的宽容,来体现大度。
他冲胡舒其使了个眼色。
胡舒其会意地点头,走到骂得最凶最脏的那个人面前,狠狠给了对方一个耳光,把对方的脸都给打偏了。
裴萧萧的眼睛尖,甚至看到有个白白的东西,从对方的嘴巴里飞了出来。
她眨眨眼,收回目光,重新放到韩长祚的脸上。
“看来这次还挺顺利。”
韩长祚也是颇为欣喜。
“我也没想到,半途竟然遇到了带着逾轮部勇士前来的满都拉。”
“满都拉这次是真心想要臣服了?”
“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如此。逾轮部这次出了很大的力,主动请缨当先锋。”
“我带出去的人没有伤亡,这是最大的喜讯。”
至于逾轮部,则是一如既往地成为了替死鬼。
满都拉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
他知道这是必须的牺牲,是对自己先前所作所为的惩罚。
“我跟他说好了,因为这次逾轮部的勇猛,下一次,我不会再让逾轮部冲杀在最前面,出现像这次的大规模伤亡。”
也正是这个保证,让满都拉愿意在这次出死力。
裴萧萧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领兵打仗这种事,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韩长祚已经有了决断,那就听他的。
外行不要指导内行。
既然韩长祚认为满都拉可以信任,那就听他的。
大巫师眯起眼睛,透过篝火燃着的熊熊火光去看正在和人炫耀自己战功的满都拉。
看得出来,满都拉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酣畅淋漓。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真诚。
大巫师有种预感,北戎那些一直沉寂着的怪物,将被释放出来,他们体内的红色血液,将洒在绿色的草原上,滋养草原。
大巫师脸上的笑容未曾退却,因为他的心中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
反倒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当一切都暴露在天光之下,那些魑魅魍魉将无所遁形,唯有魂灭身消。
周围所有人都在欢笑,庆祝这一场伟大的胜利。
唯独韩长祚不同。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萧萧给送回大晋。
今天深夜归来,到底还是引起了骚乱,这给韩长祚提了一个醒。
现在他手里还没有那么多的力量,一旦将整个部落的战力全都抽空之后,这个部落根本不堪一击。
萧萧在这里,他赌不起,甚至不敢去想“万一”这个词。
韩长祚甚至有一刹那,恍惚地思考着,要是今天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部族,是不是等他回来的时候,整个部落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最宝贵最珍视的真珠,就会落到其他人手中。
以他对北戎首领和贵族的了解,真珠到了他们的手里,一定会被蒙上尘,成为鱼眼珠子。
这是韩长祚承担不起的后果。
部落没了,他还有信心可以重建。
可是萧萧没了,他的心与希望就没了。
没有了萧萧,即便统一了北戎又有什么意思?
出于私心,韩长祚是极希望裴萧萧回到大晋去的。
这样他才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冲杀。
可一想到裴萧萧说过的话,他又犹豫了。
裴萧萧说,北戎是她给父亲和兄长所找到的最后的退路。
虽然没有明说,但韩长祚依然敏锐地听出了言外之意。
京城即将迎来巨变,甚至会危及到裴家一家三口的性命。
当韩长祚踏上北上的道路,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归大晋的可能了。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凭借自己的战功,能将身在京城的两位母亲接到身边。
他不能忍受为自己付出所有的母亲们,继续牺牲自己,屈辱地在京城做牵制自己的人质。
他的阿妈是草原上最为耀眼的明珠,他的娘是大晋独一无二的长公主。
她们应当自由恣意地生活,而不是屈居人下,忍辱负重。
倘若母亲们最终因他而死,韩长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除此之外,韩长祚的另一个小小心愿,就是裴萧萧了。
如今心愿勉强可以算作是达成——萧萧来了北戎,陪在自己的身边。
剩下的所想所念,就是将两位母亲接到自己身边。
要是萧萧在北境的话,母亲们离开京城,到了北境,也算是有个接应之人。
韩长祚轻轻叹了一声,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在裴萧萧身上。
裴萧萧也正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不经意地碰上。
又飞快地挪开,去看别处。
被夹在中间的大巫师,觉得十分尴尬。
他开始怀疑,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过于多余了。
可现在,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乐的气氛中,他这把老骨头也想沾沾这份喜气。
暂时不是那么想走。
大巫师用余光不断扫着两边的少年郎和少女,看着火光都遮掩不住的脸红,心中重重一叹。
自己,到底还是多余的。
大巫师主动上前,招呼着还在闹腾的人们。
“虚惊一场,都去睡吧,明天早点起来,好好准备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欢呼声再次响彻天空。
映衬着那些跪在地上,被捆绑起来的俘虏,格外悲戚。
他们的眼睛通红,不知道是被篝火的烟气熏的,还是因为心底的愤怒。
这些人,原本不过是一群逃奴。
如今有了首领,就大起胆子,冲入他们的领地,抢夺他们的牛马和金银,将他们从床上拉下来,给予他们从未有过的侮辱。
望着眼前这些曾经可以被自己随意砍杀的最底层的人的笑脸,这些俘虏激愤起来。
这些逃奴才是应该跪在地上,被捆起来的对象!
他们是北戎至高无上的裁决者,拥有着这些逃奴的所有权!
俘虏们想要挣开身上的绳子,夺走看守自己的护卫的佩刀,将眼前的逃奴们杀个一干二净。
可惜事与愿违。
护卫们的大耳刮子一点都不留情地扇在他们脸上。
地上又多了不少白白的东西,在火光的照耀下,看起来亮晶晶的。
这些俘虏彻底蔫了。
在好不容易鼓起的反抗勇气被打散之后,他们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他们被带到了这片不曾来过的草原,进入了这个无人知晓的部落。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部落的首领是谁。
现在是深夜,他们还活着。
可……天亮以后呢?
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人头,原本都是系在马尾上的。
他们走了多远,这些头颅就被拖了多远。
头颅上眼睛,有些闭上了,有些还睁着,死死盯着他们,仿佛在向他们咆哮,怒吼着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看的时间长了,他们就会觉得,眼前的这些人头,就是天亮之后他们的命运。
在极致的欢乐后,部落中的所有人都开始感到疲惫。
有大巫师发话,让他们去休息,那种疲惫感越发明显。
在外奔波了将近一个月的男人们,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在妻儿的陪伴下,他们睁着快要完全耷拉下来的眼皮,打着哈欠,进入属于自己的帐篷。
守卫工作,交给了依旧很亢奋的满都拉。
这里的帐篷有限,不足以容纳所有的逾轮部勇士。
满都拉也感到很疲惫,同时也亢奋无比。
曾经他深感困惑,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昌吉可以从王庭全身而退。
现在却是得到了答案。
的确是长生天之子。
做任何事,都是那样无往不利。
满都拉回忆起攻入对方王帐的最后一战。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是朝着昌吉的心口射过去的。
满都拉想叫,想喊,却因为过于担心和紧张,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回想起了熟悉的曾经。
他的阿爸死前,也经历了同样的场景。
满都拉以为,自己又做出了错误的决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大晋所谓的扫把星。
为什么他所跟随的君主,全都不长命。
他绝望地朝着韩长祚狂奔,可咫尺距离,仿佛远在天边。
朝他飞去的那支箭,像是在宣告逾轮部命运。
可是如满都拉所想的那些,全都没有发生。
同样的场景,却是不一样的结局。
韩长祚举起的刀,正好砍在向他袭来的北戎贵族身上,而那支流箭正中刀柄。
在发出“当啷”一声后,落地弹了几下,就被一脚踩住,再也没有了任何杀伤力。
狂奔而至的满都拉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上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落在旁人眼里,应当看起来十分可笑。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神迹的事情了。
在回程的路上,满都拉不停用探究的眼神去观察那个打头者。
他急着回家,很着急。
甚至放弃了许多无法带上的贵重物资。
带领所有人,披星戴月地踏上回家之路。
满都拉扫了一眼那些还算安分的俘虏,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们回来的时候,起了大风。
满都拉模糊地记得,部族里的老人说,这是魔神在草原寻找重生的办法。
魔神被长生天放逐在了草原的夜晚,重生的机会却是在明亮的白天,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次重生。
这是长生天对作恶多端的魔神的惩罚。
今天晚上的风格外大,他们归家心切,走得也快,几乎快要被风吹散了。
幸好一个都没丢地回来。
此时风已经停了,魔神去了别的地方。
天上重新露出了月亮,还有环绕在它周围的闪烁星辰。
满都拉默默在心里向长生天祈福,希望如之前那样的神迹,可以一再发生。
他愿意一直追随长生天之子,直到生命的尽头。
篝火不停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是长生天对满都拉的回应。
满都拉若有所思地望着帐篷,脸上的笑容更盛。
他的目光落在被拱卫在中央的那顶大帐篷,眼神复杂起来。
部落最大的那顶帐篷,被韩长祚送给了裴萧萧,现在他只能和大巫师挤在一个帐篷里。
大巫师先一步占据了床,好整以暇地望着韩长祚,笑眯眯地用眼神示意帐篷里升起的篝火,让人去那边睡。
韩长祚倒是无所谓睡哪里。
在野外的时候,露天都睡过,不是那么在乎条件。
篝火边铺着厚厚的皮毛褥子,躺下去整个人都能窝在里面,也是很舒服的。
大巫师看着韩长祚慢条斯理地脱下身上沾血的甲胄,心里不禁感叹。
到底是大晋长大的孩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与北戎截然不同的文雅气息。
看看,还知道脱下的甲胄整理好,摆放整齐。
换作其他的北戎儿郎,怕是直接甩飞,整个帐篷里到处都是。
随着韩长祚的宽衣解带,一直贴身穿着的里衣露了出来。
大巫师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里衣上,到处都是被刀剑划破的痕迹。
还有干涸之后,泛着死亡的黑色血迹。
因为太累,韩长祚打算直接和衣而睡,明天起来之后,再好好洗漱。
大巫师却不想放过他。
“孩子,脱下你的衣服,让我看看。”
韩长祚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
刀剑在这具躯体上留下的簇新疤痕,在大巫师的眼中展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