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将佉沙镇一带都逛完。
也足以让韩长祚摸清楚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还有军中的事情。
乌日图没骗他,逾轮部的确私下与当地镇守的边军有马市交易,两者之间往来频频,自然听过军中的一些秘辛。
佉沙镇隶属单于都护府,因位置紧要,虽然地方不大,却也勉强算是中等县。
单于都护府辖三军——天德、武振,龙卢,每军镇兵万余人,合计近四万镇兵。
佉沙镇的镇兵归属于武振军下,镇内除都护府的武振军,还有折冲府,镇将姓徐,名令芳。
徐令芳平时并不会在佉沙镇这边常待,而是会率领亲兵,巡视辖内几个镇。
乌日图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很少,只见过几面,但是却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
“这位徐镇将是从兵卒一路杀上来的,也是个能战的勇士。”
“昌吉你在折冲府,与他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应当管不到你。”
“若是有幸遇上,也不必多言。徐镇将不喜油滑的人,更青睐木讷能战的勇士。”
“佉沙镇的旅帅名为马昶,是徐镇将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性格要比徐镇将圆滑一些,与佉沙镇的县令也有几分交情。”
“佉沙镇的县令是从京城贬谪到了这里,平日里不怎么管事,喜欢公事公办,不爱徇私。”
韩长祚将乌日图告诉自己的这些信息全都一一记下。
总体来说,佉沙镇是个讲规矩的地方,只要行事不出格,就能混。
不过韩长祚的目的并非是混日子,他还有自己要做的事。
背着行囊,站在军营门前,韩长祚笑了一下。
看样子,自己注定会成为一个不受上峰喜欢的刺头。
他从行李中摸出自己的告身,递给守着军营大门的士卒。
“我是前来补缺的。”
那士卒接过告身,看了看。
“洪明才?”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韩长祚。
想不到啊,竟然还有从京城来的候补军官。
折冲府队正不过区区正九品下,这也值得从京城过来?
该不会又是个被推出来的倒霉鬼吧?
也不知这家伙是得罪了谁,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这边疆苦寒之地。
“洪队正?还请稍等,我等进去禀告一声,先行验明了正身,再让队正进去。”
那士卒随意地将告身递给边上的同袍,示意他进去说一声。
韩长祚不卑不亢地道:“这是应当的,此地是距离北戎最近之处,正该管束得紧一些。”
那士卒心里大笑。
都被贬到了这地方,还跟老子咬文嚼字?
“不过队正之称愧不敢当。尚未验明正身,不敢自称队正。”
那老卒轻笑。
看起来挺老实的,倒是谨慎。
不过等混久了,照样还是个兵油子。
很快,刚才进去的那名士卒就带着马昶出来。
年节前,马昶所属的部队战死了一名队正,本该由下层士卒提拔。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徐镇将迟迟没有发下手令,是以他这里就空了军职一个多月。
如今倒是来了人,却是个从京城来的。
告身上写得倒是清楚明了,可马昶不敢掉以轻心。
谁知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天高路远,来的途中被人劫杀,假借其名混入军中,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以防万一,马昶在获知消息后,亲自过来接人。
不单单是出于谨慎,同时也是好奇,来人究竟什么样儿。
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能不能适应这边疆?
这里可不是他们的游猎嬉闹之处,是真的会死人的。
马昶一边走,一边想。
倘若真的是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那这件事怕是棘手极了。
平白无故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上阵前还得专门派人保护,连带着这公子哥儿手下的那些士卒都立不了功。
简直就是坑到不能再坑。
马昶心里一顿大骂特骂,但脸上依旧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门前的可是洪队正?”
马昶笑着迎上来,双手握住韩长祚的手,微微使劲。
他是在试探韩长祚,看看这个人究竟是不是绣花枕头。
韩长祚在马昶暗中使劲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意图。
哈都曾经告诉过他,这是对方在试探自己。
他不动声色,双手从马昶手中脱出,反手握住马昶的手腕,用了三成力气,将马昶的双手制住。
马昶眼睛一亮。
是个好手!
能制住他的人可不多。
这洪明才,看着年纪不大,武艺倒是不错。
看来并非是谁家推出来的倒霉鬼,而是有心在边疆建功立业的热血少年郎。
马昶心中暗笑,自己这下算是捡到宝了。
不过眼下只是初次试探,对方究竟是不是洪明才本人,又是否会临战脱逃,都还有待商榷。
韩长祚还击之后,就立刻松开了马昶。
“队正之称不敢当,马旅帅尚未验明正身。”
马昶眼睛微微眯起来。
一口地道的京城官话,这是学不来的。
模样长得周正,身板子也健壮,背挺得够直,刚才自己握住他的手,除了习武之人常会有的掌心茧子外,手背倒是瞧着挺细嫩。
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是该细皮嫩肉的。
眉目深邃,有点像带了北戎血统,应当是昔年北戎和亲的公主所带去的北戎护卫的后代?
马昶打开告身,看了眼上面记录韩长祚外表容貌的字句。
对的上。
这样的容貌,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给替换了。
韩长祚十分配合地捋起袖子,露出上臂的疤痕。
“小时候被人割伤的,告身上应当有。”
马昶仔细辨认了一下,陈年旧伤,这是作不了假的。
此人的确就是来替补队正的洪明才。
身份验证过,马昶也算是放下了心,他朝韩长祚拱了拱手。
“洪队正,请随我入军营。”
韩长祚还了礼,在跟着马昶进去前,还不忘向方才搭话的士卒道谢。
过于有礼的模样,倒是让在场的这些人看着好笑。
不愧是京城来的,倒是彬彬有礼。
可惜这里不是京城,而是北戎南下的必经之地,第一个会遭到屠戮的地方。
“军中大都是些粗人,有些连字儿都不认得几个。洪队正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些不习惯,等过些日子,大家伙儿熟悉了就好。”
马昶随口说了几句,就带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韩长祚开始巡视整个军营。
“此地乃是我们的驻扎所在,这些屋子看着简陋,不过要比行军时要好上许多。”
“行军的时候,只有帐篷住。若是运气不好,连帐篷都丢了,那就只能露天睡。”
“那里是演武场,平日比试的地方,左边是伙房,大家伙儿吃饭的地方。”
“一日两顿饭,若是没吃饱,自己花钱另外叫伙头给你开小灶。”
“前面那块空旷之地,是平时训兵的武场。”
他顿了顿,指着角落里的那个屋子。
屋内正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
“若是有些特殊需求,可自去此处解决。”
韩长祚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军中是有军妓的。
他有些不高兴,闷声闷气地道:“不必,我有心悦之人的。”
马昶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不曾想,洪队正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子。”
“我看了,你的告身上写明了你的出身。你出身不高。但穿着打扮瞧着不像是富户,可是家道中落,又想着搏一搏富贵,是以前来从军?”
韩长祚顺着马昶的意思承认。
“是,边军的粮饷更高些。”
马昶摇摇头。
“你错了,边军的粮饷并不比驻守京城的官兵高,甚至还时常会有拖欠。”
“我们这里,粮饷虽不高,但油水却比他们多多了。”
马昶指着北边。
“那里,全都是我们的粮饷。只待号令一响,全军出击,打败了北戎人,你大可以去抢去拿。”
“他们王庭中有的是金银珠宝,只要你能打得下来,就全都是你的!”
马昶回过头,看着韩长祚。
“洪队正,可有这番雄心壮志?”
“有。”
他不单单要拿下北戎的王庭,更要将整个北戎收入囊中。
马昶对他的话十分满意。
“是个有种的!”
“走,我带你去你睡觉的地方看看。”
“地方简陋,不知你会不会嫌弃。”
马昶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营房。
比佉沙镇的夫妻店旅馆大通铺要好一些。
是六人一间的房。
韩长祚倒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不可能自己单独一间房。
但再怎么有准备,依然被房内扑鼻而来的汗臭味与脚臭味给熏到了。
马昶笑眯眯地看着脸色发青的韩长祚。
京城来的,就是要比他们娇贵些。
“将就将就吧,军中都是爷们儿,大家不怎么讲究。”
“头儿,来新人了?”
一个脸色有些白,体型偏瘦弱的男子从床上起来,眼神不善地扫了眼韩长祚。
“嗯,这是洪队正,京里头来的。”
马昶特地点出了韩长祚的出身,为的就是想看一场好戏。
来军营的,很多都想着建功立业,但能不能成,就看自己混不混得下去了。
他手下,不需要废物。
马昶的话一出口,那名男子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原本他都和兄弟说好了,也给马旅帅使了钱,想给兄弟谋一个队正当当。
可谁知旅帅将钱退了回来,还说已经有了另外的安排。
看样子,还是个京城来的?
不是都说京城遍地是黄金?
上这儿来搏什么命!
跟他们抢饭吃!
韩长祚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恶意,他装若无觉,上前一步,冲着对方抱拳。
“洪明才,新任折冲队正。”
那男子用讥讽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自报家门。
“陆群生。”
当着马昶的面,陆群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要给人穿小鞋,那也是等头儿走了之后才干。
他算是军中的老油条,这种小事不会犯错。
马昶不用想,都知道陆群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懒得去管这些。
与其管这种常见的琐事,倒不如想一想,怎么冲去北戎的王庭,捞他一大笔,让自己的位置再往上爬一爬来得好。
“洪明才,往后你就住这儿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群生他们。”
“好。”
韩长祚侧过身子,让出道,微微低头,送马昶离开。
马昶刚走,陆群生的嘲讽就开始了。
“哟,京城来的公子哥儿?”
“别是来镀金的吧?”
“咱们这儿可不是什么镀金的好地方,是要死人的。”
韩长祚沉默片刻。
“我不怕死。”
“我知道会死人。”
“但我不怕。”
陆群生被他的话噎到,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搭理他。
今天只是第一天,往后有的是机会。
不必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