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绩觉得自己得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如今发生的许多事,都和自己前世所经历的截然相反。
如今他已经不再去想裴萧萧了。
不是放下了,而是明白了这桩事,自己根本看不到半点希望。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儿女情长上挪开,放到国家大事,放到家族存亡。
今天来见裴孟春的目的已经达成,崔绩觉得自己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
他深深地朝里间看了一眼。
裴萧萧正在和崔青卿说话,不知道聊到了什么,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崔绩将目光收回,看着裴孟春。
“安氏早已转向了裴相?”
“嗯。”
裴孟春没否认。
崔绩笑了,“士晋是个聪明人。”
“他与你不同。”
“安氏主家不剩下几个人了,他的话语权,远大于你。”
崔绩惆怅,的确如此,裴孟春说的没错。
安士晋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可不是。
崔绩朝裴孟春行了一礼。
“今日我来此地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先告辞。”
“不再多留会儿?”
“不了。”
崔绩笑道:“怕触景伤心。”
裴孟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里间。
心中了然。
“回去路上小心些,别被你父亲发现。”
“我会的。”
崔绩比谁都清楚,自己一旦被父亲发现后,下场连族叔都不如。
他不能冒这个险。
其余的,都先放一放,等崔氏脱离了眼下的困境,再说其他。
崔绩走得没有半点犹豫。
行动上是如此,可心里是不是这样,还有待商榷。
崔绩不敢在这里多待,唯恐自己会失态,会再惹难堪。
想来,如今彼此这样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他到底,是弄丢了自己唯一一次的机会。
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崔绩方才想起,韩长祚似乎与裴萧萧是有婚约的。
虽然只是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
会不会……韩长祚前往北戎,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家?
裴相看似大权在握,实际上掣肘颇多,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
特别是他先前暴露了自己服食绝子药的事,不少人都猜测,是不是圣上和邬皇后的暗示,裴相为保相位,不得不服用。
不过这种猜测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并没有扩大化。
谁都不想惹事上身。
崔绩直接在街上停下来,不再走,试图理清楚其中的关窍。
有些事,裴家不会告诉自己,但自己可以凭借经验去进行推断。
倘若韩长祚与裴萧萧的婚事最终成了,那么显然一个攻下北戎,有功于国的女婿,是能为裴家保命的。
裴相保命的手段,又多了一个。
崔绩站在街上,皱着眉。
以他对裴相的了解,他即便有心,也绝不会主动去做。
所以……这是韩长祚自己的意思?
他早就看出了裴家的困境?
是他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暗示他的?
裴孟春?裴萧萧?
不,裴家人的性子都差不多,不会拖韩长祚下水。
长公主?
不会的,长公主爱子如命,绝不会拿韩长祚的性命去保全裴家人。
宸妃?
崔绩为这个想法笑出了声。
怎么可能!
宸妃要有这份心机,还会让自己落到不受宠的地步?还会让儿子过继给别人?
崔绩遥遥见过宸妃几次,有些时候,宸妃不得不出席宫宴。
他不敢说自己识人能力有多高,但宸妃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质,就不像是有多深的城府。
反倒更像是无害。
宫中有邬皇后在,普通的那些心机,根本无用。
论手段,论城府,恐怕宫中没有哪个是能与邬皇后相比的。
有这样的女人在,宸妃若果真是手腕了得,邬皇后根本不会容得下她。
听说宸妃在韩长祚过继给长公主后,日子就过得不错,先前针对她的许多事,都消停了。
这背后,有没有邬皇后的手笔,可不好说。
崔绩收回了心神,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暂且先看一看。
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倘若真的是放虎归山,那就说明自己的警示对裴家毫无作用。
裴家根本不在意自己,那他们之间的合作,也不会更深。
自己需要想办法,看能不能另投他人。
他谋求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命运,更是整个崔氏的活路。
崔氏和安氏不一样。
安氏可以跟着裴相,一条道走到黑,崔氏不可以。
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裴孟春站在曲苑的楼上,目送崔绩在街上走走停停,直到人影没入人群中,再也无法分辨,才转回去。
裴萧萧停下和崔青卿的聊天,转向她哥。
“聊完了?”
“嗯。”
裴孟春在位置上坐下,面色如常。
崔青卿奇道:“他就为了来传个信,费了这么大劲?”
安士晋笑道:“崔绩不容易,崔氏不像安氏。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
崔青卿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裴萧萧却是多看了几眼裴孟春,总觉得她哥仿佛有什么事藏起来。
或许是崔绩的态度,让她哥心中存疑,又或许是崔绩说的事,让她哥感到棘手。
无妨,等回家之后再问问。
裴萧萧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与崔青卿聊起了天。
崔伯嶂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台下,大堂一个跑腿的伙计,借着擦汗,朝他那间雅间投去一眼,轻轻点点头,继续在大堂吆喝着。
即便如今崔绩选择投靠裴党,与他们合作,崔伯嶂依然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自己混迹坊间,见多了底层百姓的手段,知道什么叫人心难测。
谁知道崔绩会不会反水,自己还是多留一手比较好。
“不必担心,崔绩还在观望。”
裴孟春看也没看崔伯嶂,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
“我们和崔绩,还远不到那一步。”
崔伯嶂撇嘴。
“是,崔绩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防君子,理所当然。”
安士晋轻笑。
“真小人远比伪君子有意思多了。”
崔伯嶂诧异地看着他。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安士晋笑道:“我这个伪君子,能让裴相看中,也算是不容易。”
崔伯嶂“啧啧啧”了三声。
“倒是磊落,我看你还称不上是伪君子,不如同我一样,当个真小人。”
崔青卿白了她哥一眼。
“最后一曲了,让我好好听完不行?”
“行——”
崔伯嶂拖长了声音。
“你赶紧听,听完先别急着回家,去相府等我。”
轻咳一声,放低了声音。
“我前几日听说护国寺那边新出了一道小吃,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阮文窈脸爆红,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人,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
“去不去,你倒是回我一声。”
崔青卿白了她哥一眼。
“文窈你还是去吧,免得回了家,我哥跟我闹腾,说好不容易把你拐出来一回,结果什么都没捞着。”
阮文窈又急又羞,瞪了一眼崔青卿这个未来小姑子,嘴上倒是轻轻地应了。
她……她也想他了嘛。
安士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心里却深深叹着。
若是妹妹身体康健,想来也会有心悦之人,也会有想要与其四处游玩的闺秀心思。
可惜了。
裴家兄妹倒是看出了安士晋的怅然,但都没说话。
谁都知道,安士晋的妹妹活不了几年。
江采春已经去诊治过了,至多不过一年出头,若是中途发了急症,也不过半年时间,安家就要报丧。
安士晋倒是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整什么医闹,言行也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
不过心里必定是不好受的。
唯一相伴的家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即将离开自己。
任谁都不好受。
丝桐客最后一曲吹奏完毕,在台上谢客。
崔青卿长叹了一声。
“往后怕是再难听见这等仙音了。”
阮文窈不经意地看了眼安士晋,见他没有任何表示,也就不说什么。
一行人自曲苑出来,安士晋先行告辞。
安氏在内城的老宅早就卖了,如今在外城曲苑附近的一所小宅子里安家。
为了给妹妹续命,安士晋可谓是什么都舍得。
“东仪,我回来了。”
安士晋带着从曲苑打包回来的果子,笑意晏晏地进门。
安东仪靠着隐囊,在床上看书,见兄长回来,立刻抬眼去看。
苍白的脸瘦得过分,下巴尖尖的,没几两肉。
“兄长今日外出,可有什么新鲜事说与我听?”
安东仪常年不出房,最多只能在房里走几步,走多了,还会喘不上气。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出娘胎就带着的病,已经治不好了。
上回来的江医女,也说自己没几年了。
安东仪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哥。
她哥为了给自己看病,什么都卖了。
世家子的傲骨也舍了,转投裴党。
安东仪很多次,都想劝她哥,别继续折腾,别为了自己这么苦下去。
世人皆道崔氏有个风华绝代的崔绩,堪他们这代世家子的领军人。
可却无人知道她的兄长也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不输崔绩。
“今日见了裴公子和县主,还有崔家大郎与他的未婚妻。”
“哦对了,上回来家里,你见了很投缘的崔小姐也去了,不过今日他们有事,就没来看你。”
安东仪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出不自然的潮红。
或许是说话多了,有点喘不上气来,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力气。
“那下回兄长替我带封信给崔小姐吧。”
“人家来家里,我也陪不了,没得叫人陪我这么个病人无聊。倒不如书信来往。”
安士晋眼中有痛色。
“好,我替你带。”
他取了一个果子,洗干净,擦了水分,在掌心捂了会儿,才递给妹妹。
“尝尝看。”
安东仪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季节的关系,水分不是那么足,但很甜。
“我记得小时候,我也吃过。那会儿爹娘都还在。”
“……嗯。”
“兄长,东仪希望……”
安东仪到底没说后面的话。
她不能强求兄长再为自己做什么了,兄长做的已经够多的。
安士晋岂会不知妹妹心中所念。
“若是有机会,我也会留意自己的婚事。”
“倘若可以,那就尽量在你走之前,将婚事办了。”
安东仪忙道:“兄长不必如此……咳咳。”
“别急!慢慢说。”
安东仪缓了好一会儿。
“此乃兄长的人生大事,不可轻定。”
“东仪乃是兄长的拖累,因我之故,兄长已是失了许多机会。”
“我去之后,兄长就真正自由了。”
“崔小姐我看着很好,虽说对兄长并无男女之情,但性情很适合做安氏的主母。”
“兄长若是有意,不妨考虑一二。”
安士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陪妹妹说了会儿话,就扶着昏昏沉沉的妹妹躺下睡觉。
回到自己的屋子,安士晋坐在蒲团上,环顾四周。
当初他变卖家产,无数世族上门,想从他手中买空安氏多年的藏书。
他一本都没有卖,全都留了下来。
如今这些书,大部分都放在他的房中,小部分放在妹妹的房中。
整间房,藏书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
这是安氏的底蕴,是自己,还有安氏后代崛起的最大依仗。
身外之物,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些传承,绝不能丢在自己这代。
安士晋望着这些藏书,笑了一声。
崔氏又如何?
纵你如日中天,如今也不过沦为乞求新贵合作的存在。
世族早就该成为故纸堆中的记载,而不是继续存在于世。
自己没有做错。
安士晋独坐于狭小的房内,笑着笑着,眼中有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