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山买了两支冰淇淋,让她坐在遮阳伞底下,温迎边吃冰淇淋边朝马路看去,一位衣着精致的女士路过,往那只碗放了钞票,那名衣衫褴褛的小孩低头撕果冻,麻木地道谢。
没过多久,又有新的路人往里面放了硬币,装了钱的碗不再空荡,那名儿童起来却没有那么开心,垂着头把碗端起,走进了不远处的巷子,再回来时,那只碗又变成空的了。
“爸爸,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温迎转过头,李敬山替她拿着冰淇淋,看着她按下了报警号码。
等她向电话对面的人叙述完经过,李敬山把冰淇淋还给她,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她想,爸爸是知道即便警察到来,也不一定能改变什么的。但他却没有阻止她,正如他明知道空碗代表了欺骗,还是愿意她花掉一笔冤枉钱。
他明知道世间的许多道理,却不急于将成果和经验一次性倾倒给她,任由她伸出触角,一点一点地用不同于成人的眼光去感受。
李敬山进店买了蚊香,将塑料袋挂在臂弯,没有立马回到酒店,听店老板说附近有个人工湖,便带温迎去转了转。
有几只天鹅在水上游来游去,售卖天鹅食的小贩洋溢热情的笑容,朝他们走了过来:“小朋友,没有见过白天鹅吧,要不要喂喂它们呀?”
温迎还在啃冰淇淋剩下的脆壳:“我是从乡下来的,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大白鹅。”
对方冷若冰霜地离开了。
李敬山在一旁忍俊不禁,温迎也傻笑了一下,突然再次开口:“爸爸,你知道吗?如果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你和妈妈就把我送走,我可能也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小孩。”
李敬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叹了口气,弯下腰摸摸她的脑袋:“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是不是刚才那个小孩给你造成心理阴影了?”
温迎摇摇头:“因为我长大了,再过两天我就是初中生了,可以跟你们坦诚相待。”
“就你会说话。”李敬山也跟着无奈摇头,指挥她去扔垃圾,随后,父女二人坐到一块,默契地拔地上的草。
“爸爸妈妈很爱你。”过了一会,李敬山的声音响起,“尤其是妈妈,她比我还要爱你,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了,虽然她不擅长表现出来,但她总是默默关心你,每天想着你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好……你妈妈上班比我要早一点,每次出门前,她都得先到你房间一趟,看看你有没有掉到床底下。”
温迎安静地倾听,突兀地想到“父爱如山”这个词,她想课本的编撰者或许没有太多生活经验,像妈妈这样不善言辞的人也有很多吧。
她抱着膝盖,李敬山戳了戳她的额头,说:“你知不知道你经常从床上滚下来?睡觉净喜欢乱滚,明明都已经把床腿都锯得这么矮了,还放了那么多的玩偶和娃娃……你妈妈半夜里听到你掉下床的声音,都会立马开门,把你抱到床上,她还专门带你去做了检查,怕你是摔在地上,才成了笨蛋。”
温迎的确不知道,她睡眠质量一向很不错,每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还会特地找到家长,寻求赞美。
她怔怔地瞪大两只眼睛,听见李敬山接着说:“还有你夏天要枕的荷花枕头,也是奶奶采了荷花晒干,拿给妈妈,妈妈亲手给你做的。你床边的地毯,你去年冬天穿的毛衣,连那个肚子里安装了口袋的特别大的狗熊玩偶,都是妈妈给你缝的。”
“我以为玩偶是在外面……”李敬山早就不再揪草了,只有温迎在揪,她声音渐渐弱下来,“买的……”
“外面买的那些玩偶的针脚怎么能比得上你妈妈。”李敬山语气里带了点炫耀似的说,轻轻戳她的肩膀,把她戳得东倒西歪,坐到地上,“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哆啦A梦的光碟,喜欢里面的叮当猫,说也想要一个,我跑了满大街都没买到,妈妈说她来做,结果把叮当猫和大雄搞混了,缝了一只叮当熊出来,她不好意思讲,就没有告诉你那是她准备的。”
温迎垂着头不吭声,她想她恐怕是被戳到心脏了,不然为什么心里面酸酸软软的,像是被陨石砸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变成海绵,浸满雨水……
“是不是要哭了?”李敬山捧起她的脸蛋,“爸爸说这些可不是让你哭啊,回去以后别跟妈妈说我欺负你,咱们说好了坦诚相待的。”他顿了顿,反而微笑起来,“坚强的小孩。”
他的话音刚落,温迎手里揪着一把小草,一头倒在了那副张开的手臂里,声音哽咽地说:“那么喜欢我,为什么要帮我找别的爸爸妈妈呢?妈妈不知道外面有很多的骗子吗,万一把我送到喜欢虐待小孩的人家里,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李敬山摸了摸她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把她抱起来,语调轻松:“因为妈妈有的时候会有些不自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你多抱抱她,多夸夸她,多说几句你爱她,她就知道自己有多好了。”
温迎在眼泪泛滥中懵懵懂懂地点头,她和李敬山回到酒店,温青云学生时代的朋友正准备出门。
她站在门口,招财猫一样挥手,乖巧地跟他们道别,其中一个阿姨似乎特别喜欢她,都已经离开半个小时了,又折返回来,给她买了满满两大袋的零食和玩具。
温迎眼圈还有点红,傻傻地接过袋子,道谢,两只胳膊被坠地往下一沉。
那名阿姨在她面前蹲下来,抱了抱她,说:“看见你长大了真好,你知不知道自己像个天使?小诺亚。”
温迎睁大了眼睛,阿姨的面容似乎有些熟悉,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姨再次用力抱了抱她,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在汽笛中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原来她曾经是从他乡远赴,和妈妈一起支援诺亚方舟救济站的医生。
温迎趴在窗口,看向离去的汽车,一瞬间回想起许许多多的事情,被洪水摧毁的房屋,坐在脸盆里的黑白相间的小狗,人来人往的救济站,在拥挤的帐篷里搂着她入睡的年轻医生……
她们一同度过无数吵闹的夜晚,身边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地被领走,只有她迟迟寻找不到带她回家的亲人。
年轻医生的声音带了愁绪,以为她睡着了,抚摸她的脸颊,说了好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怎么到头来,你反而和我一样,都是孤家寡人的。”
“诺亚”是乘坐一只塑料盆,从水上漂过来的,年轻的医生也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般禹禹独行。
她不是为了留在宁县而放弃远大的理想,她是被理想背叛,想要离开,又因为希望短暂地驻足,才找到了新的家人,新的希望。
–
开学的前一天,温迎骑上新买的自行车,带着牛肉味的小饼干和几根火腿肠,去了宁县另一端的小河。
她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比对,在柳树底下找到一个早就变得平整的小土堆,一只叫作“希望”的小狗在这里长眠。
温迎撕开零食的包装,塑料制品先推到到一旁,挖了个小坑,把小饼干和火腿肠埋到里面,盖上土。
“希望,我也差一点点就被叫做这个名字。”她坐在小土堆旁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难怪总是捏我的耳朵,他们果然偷偷摸摸把我当成小狗养。”
她回想起在医院复查的那天,温青云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被一层层拆掉,露出两道疤痕,一道是新的,正在慢慢结痂,一道是旧的,已经和皮肉长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痕迹了。
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将“寻找希望”变成“迎接新生”的呢?
温迎不太清楚,那只叫作“希望”的小狗也不明白,它只会召来夏末的风,吹得那片尾巴似的小草一下下地摇晃,擦过她的脸颊,就像抹去眼泪一样。
[8月31日。今天,我感悟到了两种表达亲密的方式,并进行了实验。
我亲了亲爸爸妈妈,还以为他们不会害羞呢,结果这两个人的脸比我还红,不过等到午休以后,他们上班之前,我再进行实验,他们就脱敏了,还学会了举一反三。果然是厉害的大人。
第二个实验对象是满春奶奶,因为我骑车路过理发店的时候,她夸我的发卡好看。我就一边说“谢谢”,一边跑进去抱了抱她,奶奶一直在笑,应该是很开心的吧!
第三个是许念,结果我刚亲了一下她的脸,她就立马狞笑着说“爱妃我来了”,要强吻我,我只好摁住她的胳膊,和她在路边拥抱了五分钟,后来宋子怡和丁一然也加入进来了。丁一然只抱了一分钟,他说男女授受不亲,他长大了,不能抱太久。]
温迎写到这里,翻过一页,在纸张的右下角画上专属于小动物们的记号。
兔子,小鹿,斑马,藏羚羊和松鼠,除了在陆地上奔跑的朋友们,她当然也不会落下已经去往远方的摇摇晃晃的企鹅。
其实她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应该是唐诗雨,早在她还没有学会画青铜剑,也没能把胡萝卜画成武器之前,她就和唐诗雨相互拥抱过了很长的时间,也亲过她的额头。
那时候她得到的是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此刻回忆起来,温迎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用笔帽挠挠下巴,继续写下总结。
[我更喜欢拥抱的感觉,像冬天裹在厚厚的棉花被子里,特别特别的踏实。
虽然现在是夏天,你可能有点想象不出来,并且到了冬天,我们也不一定见面。但我的拥抱不会过期,永远为你保留。]
她合上密码本,捡起地上的垃圾,跟小狗挥手道别,迎着黄昏骑车回家。
第二天,温迎和丁一然他们结伴骑车,前往宁县一中。
他们几个人被拆散了,两两一组,分到不同的班级,好在一中的重点班只有三个,温迎和许念在一班,丁一然跟许念在三班,中间隔了个二班,还是能够经常见面。
温迎领完书,兴致勃勃地往封面包书壳,上到第二堂课,身后那张空桌子的主人姗姗来迟,她转头,按照老师的要求把对方的课本递过去,顿感诧异:“班长?”
“没确定的事情,不要用这么肯定的语气。”方睿扶了扶眼镜,接下课本。
温迎忍住表情,凝重地点头,暑假里对方扬言要跟她做对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转回去跟许念热火朝天地讨论,后者立马起了坏主意,下课铃一响,就趴到方睿的桌上:“那现在,我们可以看学长给你推荐的资料了吗?”
“麻烦把胶带借给我用一下。”方睿先是找温迎借了胶带,随后把厚厚的一摞辅导书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正值大课间,丁一然和宋子怡在门口施展召唤术,今早走得急,他们都没吃早餐,两个人邀请她们前往校园小卖部,例行巡查。
方睿朝他们瞥一眼,说:“可以是可以,但你们要向我保证不能借给那两个人,他们在三班,我们班和他们班是竞争对手。”
温迎对他的集体荣誉感甘拜下风,抱了抱拳道:“我真的很佩服你,班长一职非你莫属,我就不争了。”
她拉开椅子往过道走,方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不当班干部了,那第一名,你还要争吗?”
“当然要了。”温迎回头,粲然一笑,“我会全力以赴的!”
这一天,温迎正式成为了初中生,也正式将“笨蛋”的头衔远远甩到了身后。
她的画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深受美术老师的喜爱,帮忙出过不少次黑板报,也在校园橱窗里展示了自己的作品,却婉拒了班干部的职称,潜心投入到学习和比赛当中。
期中考试到来,她拿了第一名,班长紧随其后。将奖状放进桌洞以后,两个人一同往收发室走去,只不过一个人拿的是班级订购的报纸,另一人拿起的,是一封贴了邮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