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画黑板报的那一周里,丁一然都和她一起回家。
两个人在路上一如往常地聊天,丁一然边吃龙须酥边讲话,嘴里一直在冒白烟。
温迎在漫天飞尘中,看见他傻乐的模样,突兀地感到一丝忧虑。
她不知道这场由眼泪引发的同情会持续多久,所以,当郑鑫等人再次出现在教室后面的时候,她主动对丁一然说:“我突然想起来,张老师让我待会去她的办公室找她,你着急的话就先走吧。”
办公室的门早就锁上了,但她猜到这个笨蛋不会去实地勘察,撒起谎来顺理成章。
她跳下桌子,站在窗口往外面看,那群男孩子还没有离开,而是待在小操场上。
升入五年级的郑鑫自认为脱离幼稚,与时俱进地将皮球换成了篮球,“砰砰砰”的声音不住响起,可她看了半天,篮球却没有一次落入筐中。
郑鑫投了一会,可能是觉得累了,把篮球使用权交到其他人手中,轮换了几次之后,其中一个男生投中了。
他脸上却没有出现喜悦的表情,反而有些惶恐,他身边的那群男孩也没有为他欢呼,而是任由郑鑫拽住了他的衣领。
好在,想象中的围殴场面并未发生,郑鑫只是威胁了几句什么,将他推搡到一旁。
“砰砰砰”的声音继续响起,投篮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温迎不禁有些紧张了,但是,篮球的使用权始终没有交到丁一然手上。
他站在一侧,像一个不被在意的影子,温迎不知道他自己是否在意自己有没有碰到那颗篮球。
这样和郑鑫待在一起有什么意义?温迎想不通答案。
很快,那群男生玩够了,捡起地上的书包,勾肩搭背地离开。
被拽住衣领的男孩又恢复了活泼,眉飞色舞地和其他人说着什么,温迎远远看着,只觉得男生之间的关系真是复杂。
星期六再次到来,温迎照例带上知知,去小河边游泳。
丁一然也带了晴天过来,坐在她旁边,她抱着本子画美术班的作业,他百无聊赖地削铅笔。
突然响起一阵怪叫,郑鑫和他的朋友们不知在玩什么游戏,边笑边喊,从不远处跑了过去。
温迎扭过脑袋,丁一然似乎没看到,叼了根狗尾巴草,正拿着她画废了的稿纸写写画画。
斑马,兔子,小鹿,企鹅……光凭画功很难看出具体的形状,不过他用文字做了标注。
还分别写下四个人的名字。
看来丁一然依旧怀揣着和她一样的想念,没有背叛陆之樾和唐诗雨离开那天的誓言。
温迎也拽了根草叶,沿着脉络细细地撕:“如果小陆哥哥回来了,你还会和郑鑫一起玩吗?”
“当然不会了。”丁一然往她看一眼,挠挠头,“其实,我早就有点不想和郑鑫他们一起玩了,怪没意思的。”
他躺到草地上,沉默了会儿,补充:“还没有跟你们一起角色扮演有意思。”
[10月25日,那一瞬间,我是有点开心的。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把郑鑫比了下去,还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看出来,和郑鑫一起玩的丁一然似乎没那么快乐。
但我又觉得,这种开心有些不应该,显得我很阴暗。
并且,实在是太居高临下了。]
于是,温迎只是将手撑在身后,语气沉着地问:“那以后放学的时候他们再来叫你,你还跟他们走吗?”
丁一然没有立马回答,他望向天空,脸上浮现出郁闷的表情。
温迎却已经了然,她脑海中冒出一行字——一切恐惧源于火力不足。
她猛然抓住丁一然的胳膊,后者被她拽起来,眼神愣愣地问:“怎么了?”
“跟我一起去学跆拳道吧!”她说。
也许公主不一定要穿着不染纤尘的裙子,等待骑士的拯救。
公主也可以为自己寻一把利刃,劈开山洞,到那时候,无论喷火龙还是喷水龙,解决起来都不在话下。
温迎抱着知知回家,向李敬山说了她的打算。
她本意是将绘画的课程退掉,只学跆拳道,但李敬山看着她的画本说:“这不是画得好好的吗,干嘛要退?”
温迎窘迫地摸了摸鼻尖,一方面是她觉得自己有点想一出是一出,另一方面,让家长同时支出两项课程费用,她有些不好意思。
吃完晚饭后,温迎去楼上写作业,丁百胜过来找李敬山,站在门口聊了会天。
李敬山反应过来,原来学跆拳道这件事,是两个小孩商量好的。
他将人送走,回到楼上,温迎趴在课桌上摇头晃脑,李敬山端正了她的脑袋。
“最近有没有碰上什么事情?”他问。
“没有啊。”温迎鼓起嘴巴,吹本子上的橡皮屑。
李敬山敲她的脑壳,她揉揉额头,说:“好吧,是丁一然遇见了一点点小麻烦,他之前不和我一起玩,也是这个原因。”
温迎把校园里发生的事情简略描述了一番,李敬山皱起眉:“上回你们班主任请我和老丁去学校里,那个叫郑鑫的小孩,道歉不是道得很诚恳吗?”
“男人总是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温迎脱口而出。
温青云刚好下班回来,闻言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温迎也跟着傻笑了两下,李敬山揪住了她的耳朵。
“又是从哪部电视剧里看到的台词?小屁孩一个,还男人。”他说着,停顿了一下,“闺女,你说丁一然突然不理你了,那现在你们和好了,是你先去找的他,还是丁一然过来找的你?”
“……”温迎扭过脑袋,爸爸的表情还挺认真的,妈妈也是,坐到桌边等待她的回答。
“丁一然。”她说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在画黑板报之前,兔子骑士的营救行动就发动过许多次。
她拿起笔继续写字:“但是,就算我去找他也没什么吧,两个人吵架了,总有一个人要先低头啊。”
李敬山的表情突然变成她看不懂的沧桑,不过只有一瞬,他紧接着和温青云讨论起学习跆拳道的事情。
“我觉得挺好的,能强健体魄,还能保护自己。”温青云表示赞同,瞥见温迎作业本上的错误,下意识想要指正。
但她还没开口,温迎就拿起橡皮,将不小心写茬行的数字更正过来。
温青云缓缓笑了,说:“就让她学吧。”
这个寒假,温迎和丁一然正式进入了跆拳道班,她的绘画课也没有被退掉,因为班主任告诉她的家长,她在班里担任了美术课代表,黑板报画得很好。
两笔课程费同时支出,温迎一改先前的懒散态度,学得非常认真。
过年的时候,一家三口回到爷爷奶奶家,满春奶奶也坐上列车,去往上一次没能去成的榕城过春节。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丁一然长高了,虽然比起高年级的郑鑫,还是差一点,但后者已经很久没再来试图分裂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因为丁一然变得不好惹了,又或许是因为,恶龙也惧于面对小升初。
温迎的上排牙齿和下排各自掉了一颗,被李敬山分别放到了房顶上,和移栽出去的果树下。
是一棵桃树,它被种在刚好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和温迎一起慢慢地长高,长大。
桃树初次结满果实的那天,温迎特意请丁卓然过来,摘下第一颗桃子。
即将上高中的丁卓然面露惊讶:“没想到你真的把它种出来了,当初我和几个朋友都买了种子,结果一个发芽的都没有。”
温迎迷茫地“啊”了一声,看向那棵缀满果实的树:“可是,可是……”
“我自己还留了一颗呢,也没有种出来,我们后来还专程去找了卖种子的老板,问他是不是给了我们假的种子,结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他只是觉得刻了字的种子更好卖,加上魔法的噱头,更是火爆。”丁卓然搭住了她的肩膀,感叹,“不过现在看来,也许你拿到的种子,真的有魔法吧。”
魔法么?
温迎将桃子洗净,吃掉外面的果肉,看着那枚小小的桃胡。
[8月23日,如果种子有魔法,那么是不是代表,兑换的心愿也能够实现?
我希望……它能够实现。]
[11月30日,今天,张老师宣布了作文比赛的获奖名单,我是第一名。下课的时候,班长走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鉴于我的成长,他决定卸下班里的职务,将这个为班级奉献的接力棒托付给我。
我吓坏了,我说我当美术课代表就已经足够了,比起领导别人,我还是更适合被领导。毕竟不是谁都像班长一样,每天把“遥遥领先,让一三班望尘莫及”挂在嘴上,集体荣誉感满分的。
班长沉思了半天,说我以后当官一定是个清官。他想错了,我只是更愿意当一个清闲的官,不需要那么干劲十足,偶尔还能划划水什么的。]
温迎写完这一面,脑海中还踊跃着未尽之言,但她翻开另一面,却发现早在买这个密码本的时候,她就用彩笔在最后一面写上了几个花体的大字。
密码本用完了,她捏着笔尖,略有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买一个新的本子。
她把这个本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日期都是断断续续的,很不连贯,有的时候她的话很多,一个日期能写下好几面,有的时候,她则是只写了几行语焉不详的句子,用于记录心情,就随意地放着。
现在已经是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冬天了,她望向窗外,露出少许的怅然,最终下定决心,打开即将生锈的锁,把密码本塞进了抽屉。
随后,她假装忘记未尽之言,倒头睡了一觉,继续投身于绘画和跆拳道的事业中。
许念在四年级时也开始上跆拳道课,经过温迎引荐,丁一然和她成为了朋友,带鸭子去游泳的变成了四个人,宋子怡虽然不养鸭子,但鸭子们喜欢听她吹的长笛。
温迎有了新的伙伴,每天过得忙碌而充实,她彻底戒掉了日记,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重新买密码本的打算。
直到春节到来。
满春奶奶去了好几趟榕城,今年的春节,有专门的车辆开到小巷,送她去隔壁的城市坐飞机,飞往长裕市。
跆拳道班一直开到腊月二十七号,温迎忘记了带水杯,匆忙和丁一然道别,钻进厨房里喝水。
突然间,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她端着水杯走过去,拿起听筒,里面传来满春奶奶的声音:“小李啊,我忘了出门前有没有锁门了,你帮我看看,门是锁着的还是开着的?”
“奶奶,我是迎迎。”温迎对电话里说,“我去帮您看一下,您等等我啊。”
她将听筒放到一旁,跑到满春奶奶家,果不其然,锁已经挂上去了,不过没有按严实。
温迎又跑回电话旁边:“奶奶,您把锁挂上去了,但是没锁好,您带钥匙了吗?带了的话我帮您按上?”
对面的人却一时间没有说话。
“奶奶?”温迎疑惑地问。
似乎有人捂住听筒,转过去咳嗽了一声,对方的嗓音有点哑,说:“我是陆之樾。”
“……”温迎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是陆之樾啊。”
那端没有回音,隔了两秒钟,她听见陆之樾咳嗽的声音,先是清晰,随即变得很闷,他再次把听筒给捂上了。
“嗯,外婆有事出门了,我去她的房间看看包里有没有钥匙。”他说着,有一瞬间的停顿,“温迎,你等我一下。”
温迎“哦”了一声,清楚地听见他走路的声音,然后是开门,拉开拉链,寻找钥匙。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发尾,小兔子和草莓乖顺地垂落,抵在肩膀。
这两个发圈,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今天突发奇想地戴上,买下发圈的人就刚巧将电话打来。
“带了。”陆之樾把拉链拉好,嗓音沙哑,鼻音也很重。
“你感冒了吗?”温迎回过神,问。
“嗯。”陆之樾关门的声音很轻,“有点发烧,你呢?”
“我……”温迎想了想,“我很久没有生病了,我最近都在锻炼,身体很好。”
陆之樾似乎走到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听筒里只余呼吸,他问:“早起锻炼么?”
“不是。”温迎说,“我报了跆拳道班,学跆拳道也可以锻炼身体。”
陆之樾像是笑了一下。
温迎趴在电话旁边,想起满春奶奶家的房门还没有上锁,于是说:“我要去帮奶奶锁门了。”
听筒那端又传来闷闷的咳嗽声,陆之樾像是烧傻了,他说:“好,那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