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樾的爸爸站在门口,冲两个小孩子露出笑容,他身后的那名阿姨脸上也挂着笑。
温迎收回了视线,看向陆之樾,他面色依旧平静,转过来对她说:“我要出去了。”
“哦。”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应该开口。
陆之樾“嗯”了一声,却没有立马离开,温迎跳下小凳子,用大人的口吻道:“那我送送你吧。”
她拉住他的手腕,和陆之樾一起往外面走,没走几步,他反握住她的手指。
刚到大门,温迎就闻到一阵饭菜的味道,只不过她现在吃饱了,食物的香气便大打折扣,反而让她有点晕乎乎的。
“饿了吗?”满春奶奶打开手中的包装,和蔼道,“你爸爸在饭店里订了些你喜欢吃的菜,但是今天饭店里的客人特别多,厨师做得有点慢,等久了吧?”
“没关系,我在迎迎家吃过饭了。”陆之樾虽然这么说,却没有拒绝外婆递过来的烧鸡腿。
温迎站在他旁边,第二只鸡腿便被拽下来,放到了她手中。
“谢谢奶奶。”温迎握着鸡腿,另一只手还和陆之樾牵着,头一回有点无措地说。
陆兴州还在夸她可爱,他摸完陆之樾的发顶,又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身后的那名阿姨也亲切地碰了碰她头发上的小兔子,说:“这个发型真好看,像个公主一样,你妈妈的手真巧。”
温迎这下理解了丁一然为何一尴尬就想挠头,她也想挠头,可是腾不开手。
于是她只能让笑容更甜一点:“谢谢阿姨,其实是小陆哥哥帮我扎的头发,嗯……他的手也特别的巧。”
阿姨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是啊。”
她下意识地捋了捋烫过的卷发,温迎注意到,阿姨也有一修长漂亮的,适合弹钢琴的手。
陆之樾被带回外婆家吃第二顿午饭,温迎还惦记着给他送礼物的事情,匆忙放下鸡腿,拿香皂洗了遍手,急匆匆又尽量让脚步声放轻地上楼。
她在秘密基地里翻找,陆之樾说他也喜欢草莓,她本想把一直舍不得用的草莓贴纸和橡皮拿出来,当作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但不知道为什么,越心急越找不到。
最关键的时刻,两样宝贝反而提前约定好似的消失了。
她跪在地板上直叹气,瞥见身侧滚来滚去的蜡笔,找出最精美的一张卡纸,拿起笔写写画画。
楼下传来喇叭的声音,是陆之樾爸爸约好的出租车到了。
温迎把搜罗好的东西往怀里一端,小心翼翼地下楼,爸爸妈妈已经起床,站在巷口和陆之樾一家说话,其他几家人也在。
陆之樾正翻出纸巾,递给眼泪汪汪的丁一然,后者用力擤鼻涕,说:“陆之木,我给你唱首长亭外古道边吧,我刚学的,你别嫌弃。”
她从一众人群中挤进去,李敬山捞起差点掉下来的洋娃娃,大骇:“今天怎么这么大方,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温迎嘴里叼着她匆忙折成信封形状的卡纸,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反驳的“呜”声。
她用眼神示意李敬山帮忙分担一些重量,她的好爸爸却把洋娃娃放到她头顶,还阻止准备帮忙的温青云,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温迎被定在原地,愤怒不过一秒,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摇摇欲坠的洋娃娃。
紧接着,她怀里一轻,陆之樾找来一个装零食的大袋子,把零食倒空了大半,将她抱出来的玩具放了进去。
他抽走那张卡纸,看了眼上面画着的草莓图案,平直的唇线略有松动。
“说好了要送你礼物的,但是我来不及去买新的了。”温迎终于得以开口,看着他解释道,“所以,我就把我珍藏的东西都带过来了……”
她能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大家都在看她,众目睽睽之下,温迎觉得脸热,强忍着继续说:“小陆哥哥,你,你看上哪一样了,随便选吧。”
余光里,李敬山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着温青云说了句悄悄话,被她大力拍了下手臂。
丁一然也倒吸一口凉气:“哇塞,我看上——”,唐诗雨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扯到旁边。
温迎看向陆之樾,他也在看她,过了一会,他低下头。
塑料袋里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陆之樾似乎在仔细地挑选。
那名阿姨已经和满春奶奶说完话,坐进了车内,陆兴州看向腕表,拍拍两个小朋友的肩膀。
陆之樾拉过温迎的手,把装了玩具的袋子还给了她,随后,他轻轻摘掉了洋娃娃头发上绑着的发圈。
那枚镶嵌了塑料小兔子的发圈被他拿在手里,他说:“我要这个就可以了。”
“你真的喜欢这个吗?”温迎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分明没有笑容,她从袋子里拿出水中套圈,莫名地有些急切,“套圈不喜欢吗?钻石不喜欢吗,还有水晶球,还有自动铅笔,还有……”
“还有这个。”陆之樾摊开掌心,她叠好的信封静静躺在上面,他的眸光也很安静,“我只要这两样,就够了。”
“谢谢你,迎迎。”他认真道。
“待会我们还要到邻市坐飞机,要抓紧时间啊,小树。”陆兴州坐上了车 ,在里面催促。
陆之樾轻轻“嗯”了一声,温迎顿了顿,抬起手抱住了他。
哗啦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是四个小孩围在一块拥抱,塑料袋被挤在了中间。
车辆启动,满春奶奶朝敞开的车窗挥手,剩下的几个小孩也朝车子挥手。
“再见,陆之木,再见!”丁一然把手扩到嘴边,“她们都不好意思说,所以我来说,我会……”
温迎也把手放到嘴边,大声道:“我会想你的!”
“我们都会想你的!”
声音随着车辆,逐渐飘远了。
满春奶奶反复摸过他们三个的后脑勺,最后,扬起手臂,拭去了眼里闪烁的泪光。
-
巷子前的人变成了几粒黑点。
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陆之樾才收回视线。
车里放着音乐,他安静地听了一会,身侧传来撕开包装纸的声音。
钢琴老师拆开了口香糖,以前上课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从保姆手中接过水杯或者水果,放到他面前,但这一次,她先递给了坐在前排的陆兴州。
随后才是陆之樾。
陆之樾摇了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钢琴老师温婉地笑笑,将那片口香糖放进自己嘴里:“我有点晕车,嚼口香糖会好一点。”
钢琴老师经常晕车,陆之樾是知道的。
他把窗户打开了一道缝隙,就听见陆兴州在前排提醒:“小树,阿姨有点晕车,我们把窗户打开一点。”
“小树已经把窗户打开过了。”钢琴老师笑着开口,像以前一样,揉了揉陆之樾的发顶。
陆兴州转过头看了一眼,声音里也带着笑,说:“哦?这么懂事啊。”
陆之樾坐在原地,等她收回手,他往后靠在座椅中,忽然也觉得有些头晕。
明明车内是整洁的,钢琴老师没有喷香水的习惯,周围只有衣物洗涤剂的味道,混合着窗口透进的冷风。
他闭上眼睛,想起不久前发生的场景。
饭桌上,陆兴州跟外婆说了接下来的打算,他和钢琴老师相处得很好,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多了,逐渐日久生情。
现在,这段感情水到渠成,他们决定再过一段时间就结婚。
陆之樾坐在桌边,在迎迎家里吃得太多,刚刚塞进去的鸡腿噎得他胃痛。
陆兴州对外婆说:“小树也很喜欢莉莉的,之前有一次莉莉生病了,没能给他上课,他专门买了冰糖雪梨,让保姆带他去探望,小树这孩子您是知道的,他喜欢什么,嘴上虽然不说,却会直接付出行动。”
外婆转过来问他:“真的吗?小树。”
其他人也看着他,那些眼神汇聚在一起,期待的,紧张的,犹疑的……
说真话会被留在外婆家生活吗?并不会,外婆正在老去,她已经为他妥协过一次了。
况且陆兴州所说的并非全是假话。
陆之樾的确对钢琴老师表达过依赖,因为她虽然在课堂上严厉,私下里对待他却很温柔。
他从她那里得到过许多的允许和鼓励,偶尔,他觉得她像“妈妈”,那个曾经梦想成为音乐家,却因病去世的亲人。
……妈妈会希望爸爸过得好吗?
外婆呢,妈妈离世的八年里,逢年过节,爸爸都会和外婆通话,他们维持着联络。
或许外婆已经将爸爸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获得幸福。
面前忽然多了只碗,陆之樾抬起头,钢琴老师朝他笑了一下:“是不是噎到了?先喝口汤。”
她笑得有些慌乱,很不易察觉的一瞬,却被陆之樾捕捉到。
他终于明白,原来那份温柔是有代价的,它并不属于他,在另一处扎根,却像一株藤蔓,攀爬上他这座围墙。
陆之樾不希望自己成为阻碍幸福的围墙,他喝了口面前的汤,点头:“嗯。”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说,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我不应该在别人身上寻找你的影子,我付出了代价。
似乎有人松了口气,饭桌上凝固的时间重新流动,陆兴州笑着说:“莉莉和小树待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还久,你看,我都没发现他想喝汤,莉莉就发现了。”
外婆握住了陆之樾的手,责备道:“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拿来炫耀的事,工作再忙也要分出时间来照顾家里,不然等孩子长大了,你想哭都没地方去哭。”
“妈说的有道理,我以后会多抽一点时间陪孩子。”陆兴州面露歉意。
外婆继续用严肃的语气说了几句话,陆兴州点头称是,给她夹完菜,然后分别给陆之樾和齐莉莉夹菜。
陆之樾慢慢喝完汤,尚未察觉到,自己在不懂得何为成全的年纪,就已经完成一项属于成年人的课题。
那叫做体面。
“哦,对了。”齐莉莉突然开口。
她从提包里找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电子表,黑金配色,男孩子喜欢的款式。
“这是你哥哥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小钧特地用他的零花钱买的,快试试看。”
陆之樾睁开眼睛,看向那块表。
齐莉莉曾经离异过,在她还是陆之樾的钢琴老师时,陆之樾就与她的孩子见过几面。
齐钧大他七岁,每次见面,对方要么就往耳朵里塞一副耳机,表情烦躁地听随身听,要么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和游戏机,朝陆之樾投来的目光和对着钢琴一样,寥寥无几。
他也从未佩戴过手表,倒是充满叛逆地挂满耳饰,还打过唇钉。
陆之樾不认为这块手表是齐钧的风格,在陆兴州和齐莉莉同时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将那块表接过,合上盖子。
“谢谢阿姨。”陆之樾说。
齐莉莉愣了一下,陆之樾把左手的衣袖往上捋了捋,解释:“左手已经戴不下了,手表戴在右手不方便弹琴和写字,我拿着看时间就可以。”
他说完,把那只盒子放在书包上,重新看向外面飞逝的风景。
前排响起陆兴州的声音:“也是,手表拿在手里也能看时间,不一定非要戴着……小钧的这份心意很可贵啊,我给小树的零花钱不多,倒是忘了给小钧买礼物,等回去之后再给他补一个吧!”
“你过年时给他包的红包已经够大了,不用再多花钱买礼物,而且,青春期的小孩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心思不定得很,万一买了他又不喜欢……”
“你说得对。”陆兴州笑了一声,没做过多纠结,紧接着和她讲起了齐钧上学的问题,原来他从寒假开始之前就逃学旷课,一直躲在外公家里,偏偏外公还对他纵容得不行,说着说着,齐莉莉叹了口气。
“砰”的一声,装了电子表的礼物盒掉下去,摔进了座位底下,但陆之樾身边的人和前排坐着的人都在聊天,因此,即便他们都离得很近,也没有人发觉这声音。
就像陆之樾明明离真相最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爸爸在新年时并不孤单的人。
车辆停在了机场,车门被打开了,陆之樾拿上书包,没有再弯腰去捡。
飞机起飞时伴随着轰鸣,陆之樾的耳膜被震痛,他其实是有点恐高的,却在齐莉莉朝他关切看来时,别过头去。
他将手搭在左手的手腕,指腹抵上那枚福袋,失重感袭来的瞬间,他想起临走前收到的那封信,就装在他的口袋里。
陆之樾产生打开它的冲动,又遏制住,在心里默念,现在还不行,再等一等。
就像电视剧里扮演的那样,主角只有历经艰难,受尽折磨,遍体鳞伤,才能撑着最后一口气,采摘到最珍贵的那一份解药。
最珍贵的解药对应最难以救治的病症,如果只是在飞机刚起步就服用,那以后就只能束手无措,彻底被打倒了。
所以他只是沉默地,一言不发地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