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蔚悍然迎上天雷。
久违的却也熟悉的疼痛顺着细小的雷霆侵入了整具身体,刺痛、钝痛、麻木也伴随而来,被雷劈是修者永远的课题,但没有人能寻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说个有趣的形容,修士就是那种反复追逐天雷又反复被天雷劈到痛死还甘之如饴的受虐狂啊。
大家都要渡雷劫。
渡劫是磨砺,是锻炼。
当然,谁都不能否认天雷劈下时的痛。
再能够忍受疼痛的人也无法忽略掉这种痛苦,人体从来都不适合导入电力,四肢麻痹,内腑灼烧,浑身的每一处经脉都被电到无力酸软,精神和肉体没有一个不在叫嚣着要逃离,这是人求生的本能。
修行就是逆天而行。
求长生,求所得,求爱恨,这些所求都违背了一定的自然规律。
因为违背了,所以需要努力,也需要困难。
天罚就是为此诞生的。
它执掌世间善恶,根据个人因果降下刑罚,这是自然的警告,也是上位者的考验。
成则生,败则死。
这就是天雷最初设立的意义,既然要逆天修道,在争取更多利益的同时,自然也会有得失,失败的惩罚就是如此残酷的。
阮蔚很明白。
也一直很支持这一类的残酷。
人是无法被纯善感动到五体投地的自私物种,他们绝不会因为对方无私慷慨的奉献而遵循规则,要想让人遵守规则,就必须在规则的背面立好奖惩。
恐惧的情绪总是大过于一时的感动。
不想要遵守规则的人没有融入人群的必要。
例如郁群青。
阮蔚也是人,所以她也需要被奖惩束缚,她需要作为人而存在,而不是只凭本能行动的野兽。
在迎接着一场威势逼人的天雷之前。
阮蔚就很认真的思考过自己究竟要为蓬莱仙宗、为通州、为修真界做些什么,自己又究竟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最后阮蔚很淡然的发现。
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到。
尽管天道、六道都帮助过她,天罚似乎也是中立,从阮蔚的角度上来看,它们三都挺友好的。
可它们到底不是修真界出去的圣者。
未经世事,谈何共感。
阮蔚不想做救世主,她也天生做不来救世主,但她也绝不会甘心将自己的、乃至自己所重视之人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中。
她要牢牢地掌握着自己的命运。
要有选择、有自我、有以后的命运。
如果要掌握自身命运的前提是成为仙、成为圣、成为一切能够凌驾于其他的存在,那么阮蔚一定会去做,她会毫不犹豫的奔向最高点。
观天地,省自身。
阮蔚想要活。
想要活得安稳自如,不受束缚。
更加想要这天下生灵都如她这般活着!
从最开始。
从她回到最初的起点时,她听救世系统也就是烛照说过的,代表了她自身意志的那句话——
【是以天下万民生计可寻安稳为海晏,而此间人鬼仙佛道皆可称道为太平。】
天地万物有灵,有灵则有情,有情则有愿。
阮蔚绝不是救世主。
她从来就没有要将这苍生的性命全都背负在身上,她也从不认为这样大的一个修真界只有她一个人能扛起。
她只是。
有一个很简单的愿景而已: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 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天下万民有活路,人鬼仙佛可修道。
这就是蓬莱仙宗自立宗以来所行之事,这就是隐喻在蓬莱仙宗宗训中的暗语,这就是蓬莱弟子每个人心中小小的愿景啊。
也是苍生的愿景。
要实现这样的愿景需要强大实力,需要极高天赋,更需要坚定的念,实现愿景居然仅仅只需要这三样阮蔚从不缺少的东西。
所以,她愿意试一试。
阮蔚愿意为了苍生的愿景试一试,她不是苍生道,可她愿意。
不只是她。
蓬莱仙宗的每一代弟子都愿意,通州天骄、先天妖族、甚至是魔族,他们在知道真相后也会愿意的。
阮蔚的世界并不大。
年幼时,她只有父亲和兄长。
来到蓬莱后,她又慢慢的将蓬莱仙宗的师长同门划入羽翼之下。
参加十方大比,她竟也不忍这些有过言语交谈的同代嫡传们不明不白的死伤。
再到后来的望家事变、蛮荒取剑……阮蔚忽然发觉,原来亲眼目睹旁人的痛苦也是一件让人如此心悸的事情,她好像更加能够同情他人的苦楚了。
这是祭司做不到的事。
所以祭司活不了。
可阮蔚为什么可以呢。
天生七窍玲珑,偏偏缺一心窍,于是她难通人情,难解爱恨。
但在这一世。
在天道和他的作用下,阮蔚先坠落了情爱苦,她开始主动的理解情之所起,在和不同人的接触中,阮蔚更分明的感知着不同的情感代表的不同含义,她渐渐的由无情化为有情。
这是阮蔚必然的成长。
也是祭司无法弥补的弊端。
即使她的本身有着能够成圣的资质,最后的最后,祭司也不会成为圣者。
不解情,谈何念,不解爱恨,如何垂怜人间。
这并不是说人间只有情爱的意思。
只是。
纵观从前过去未来现在,人最宝贵的灵魂里总有情,有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人就是复杂啊,人就是难懂啊,人就是这样奇怪渺小的生物啊,可不去体会,要怎么懂人呢。
天道费尽心思。
也不过是给了阮蔚一场体会的机会。
最初的最初,天道让六道将阮蔚的灵魂带入现世,予她一场新生梦,企图让阮蔚在情感表达更为明显更为丰富的现世深刻的体会人之常情。
结果也不能说完全失败。
阮蔚多多少少也受到了现世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抗拒,因为她的灵魂没有认可现世是故乡。
直到回到修真界。
灵魂回到了心安之处,渐渐复苏的情绪也有了宣泄的出口,于是她慢慢的醒来,也慢慢的自我填补心口的空缺。
此心安处是故乡。
-
无数道深紫色的雷霆在这片不大的青山上方飞舞肆虐着,白色的身影在云层和山峦的缝隙间迎击着苍穹。
疯狂的雷霆,渺小的人类。
似乎没有生路,所有的活路都被堵得严严实实。
雷劫所波及到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围观的人都被十大宗的人劝离回边陲城中等待结果。
劝离的时候倒也好劝,最是疼爱阮蔚的人,例如蓬莱仙宗的师长都在战场上,他们并不知道阮蔚在这儿。
可阮萳之不肯走。
他执拗的站在青山旁,想要等一等,等一等他亲自背上山的妹妹,等一等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妹妹。
想等她再一次下山。
想等她再一次活下来。
阮萳之也是很嘴硬的人,他的话从来都拐着弯地抵达目的地。
等就像求。
把等换成求,就什么都通了。
阮萳之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阮蔚的背影了,他好像总是先阮蔚一步离开,他好像才是那个固执的将背留给阮蔚的人。
因为害怕离别,阮萳之当初狠狠心就主动下山,将阮蔚独自一人留在蓬莱。
因为无法独活,阮萳之执拗的带着一口气的阮蔚去蓬莱,求着阮蔚活下来。
因为觉得愧疚,阮萳之将自己觉得美好的一切都捧到了阮蔚面前,博她欢笑,哄她开心。
大多数人会觉得阮蔚偏执。
可阮萳之思来想去,最后发觉明明是他,是他执拗,是他偏执,是他强求。
当初蓬莱求救,阮萳之强求阮蔚要上山。
是阮萳之要阮蔚活。
所以阮蔚才会不顾一切的要破境,要晋升,要付出千万分努力去和噬心蛊争命数,因为她从小就很听话,她乖巧,她答应了阮萳之的都要做到。
阮萳之知道阮蔚。
不顾身边亲卫的劝阻,阮萳之又一次执拗的等在山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正在颤抖。
阮萳之早已大脑空白。
面对这样前所未闻的骇人威力的雷霆,这样一场连已然合体期的修士都难以夸口说能度过的雷劫,很少能有人不恍惚啊。
阮萳之只是默然,他紧紧的盯着半空中的少女,在心中再一次求道——
蔚蔚啊。
再上一次山吧。
蔚蔚啊。
再一次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