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身体如何?”回了凤凰庄,朱祁镇让人把那慧清给提溜了过来。
这老和尚还是一副脏兮兮无精打采的模样,让朱祁镇生气的是这和尚居然一身酒气,还吃肉,简直就是个花和尚。
“呃,调理了数月,脉象还算平稳,”慧清醉意朦胧的歪斜在廊下,色眯眯的盯着进进出出的几个俏丽宫女,全然不顾眼前皇帝升腾的怒气。
“让你留下来是伺候太皇太后的,你一个和尚,大白天的居然喝酒吃肉,你这个花和尚!”朱祁镇恼怒道。
慧清不屑的笑了笑,脏兮兮的手指刮了刮秃头道:“当初可是你求我留下来的,”
说着,居然又脱下鞋子,抠起脚来。
“大胆慧清,皇上面前,竟敢如此不雅!”站在朱祁镇身后的侯宝厉声呵斥,脸都气白了。
这老秃驴简直是嫌命长了!
朱祁镇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贵为天子,九五之尊,何曾见过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浪形骸?尤其是那双抠脚的手,指甲缝里黑黢黢的泥垢,简直是对御前仪轨的极大亵渎!
慧清却像是全然不顾,依旧抠着脚趾缝里的泥垢,还时不时搓起一团放到鼻子前闻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十个脚指头抠完,他这才慢悠悠地穿上那只破旧的僧鞋,甚至还抬起来又嗅了嗅手指,脸上居然还露出一种满足感的古怪神情。
然后,嘿嘿一笑:“皇上?嗯…是皇上。老衲这副皮囊是脏了点,可没脏了太皇太后的药罐子。老太太的身子骨,靠的是老衲的方子,可不是靠老衲穿得光鲜亮丽、和那套文绉绉说辞。”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让朱祁镇厌恶地微微后仰。
“你还别说,这庄子里的陈酿就是好,贫僧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慧清痴痴的一笑。
“当初是皇上你,”慧清伸出那根刚抠过脚的手指,毫不避讳地指向朱祁镇,
“在太皇太后病榻前,扯着老衲的破袖子,求老衲留下。说什么‘只要大师肯施妙手,救得皇祖母,朕必以国士待之’……嘿嘿,国士?老衲就是个野和尚,不懂那些弯弯绕。
老衲就知道,你祖母得喝我的药才能活命,这就够了。至于穿什么、说什么、抠不抠脚……那是老衲自己的事。皇上你要是不乐意看,就把老衲撵回山里去便是,正好省得老衲闻这京城里一股子铜臭和算计味儿。”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朱祁镇暴怒的火焰猛地一窒。
慧清那根指向他的脏手指,那粗鄙不堪的言语,都像是在他帝王尊严上狠狠踩了一脚。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拖下去”!
“老秃驴!”朱祁镇牙都快咬碎了!
然而,“太皇太后病榻前”几个字,如同无形的绳索,瞬间让他又无话可说。
眼前浮现出老太太当时病容憔悴、气息奄奄的模样,也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当时的惶恐无助和不顾一切挽留这位民间奇僧的决心。
是眼前这个邋遢、无礼、满身酒气的野和尚,用几根银针和几粒药丸,硬生生将祖母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侯宝见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急怒攻心,尖声道:“放肆!简直反了!来人……”
“住口!”朱祁镇猛地抬手,厉声喝止了侯宝。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为了祖母!为了祖母能多活些日子!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这老秃驴就暂且忍了你。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道:“慧清!朕念你医治太皇太后有功,且是方外之人,不与你计较这粗鄙失仪之罪!但你要记住,这里是凤凰庄,是太皇太后静养之地!你既留在此处侍奉,就该谨守本分!酗酒失态,污言秽行,若惊扰了太皇太后清静,朕决不轻饶!”
说罢,他重新坐了回去:“你方才说太皇太后脉象平稳?朕要听的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两罪并罚!”
慧清似乎对皇帝的震怒毫不在意,他慢吞吞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又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地道:“脉象嘛,确实比刚来时强多了。心气平顺,肝火也降了些。不过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瞥了朱祁镇一眼:“老太太心思重,这是旧疾的根儿,除不了。今天出去走了这一趟,看了花,动了神,回来又跟你说了那么些话……嘿嘿,操心劳神,最是耗气。皇上要是真想老太太好,就少拿那些朝堂上的糟烂事去烦她,让她清清静静地赏花、听泉,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他顿了顿,看着朱祁镇紧绷的脸色,又加了一句:“老衲开的药,只能吊着命,理顺气。老太太这‘心药’,还得皇上您自己掂量着给。”
说完,他也不行礼,也不等皇帝再发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步三晃地朝着自己那偏僻的僧房方向走去,那身脏兮兮的僧袍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侯宝气得浑身发抖:“皇上!这……这妖僧……”
朱祁镇站在原地,望着慧清消失在廊角那邋遢的背影,胸口像是堵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闷气。
这老秃驴的话,粗俗无礼,却又像针一样,扎在他最在意的地方。
尤其是那句“心药”,更是让他心头一凛。
老太太今日看似闲谈,实则为他化解了一场朝堂风波,劳心费神……他方才只顾着解决吴中的事,竟未第一时间想到老人家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心药……”朱祁镇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
“侯宝,去,传当值的太医过来!给朕仔细禀报太皇太后今日的脉象和起居详情!要一字不漏!”
“奴婢遵旨!”侯宝连忙躬身应道,匆匆退下传召去了。
秋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亭子里往日祖孙俩温情脉脉的余韵似乎还未散尽,转眼间又被这老秃驴搅得心绪难平。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严被肆意挑衅的愤怒,一边是维系祖母生命的唯一倚仗带来的投鼠忌器,还有那和尚话里话外关于“心药”的刺耳提醒……种种情绪交织,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现在已经是十月了,还有两个月,两个月,难道老太太的生命真的会定格在两个月后?
朱祁镇想着这些,拳头使劲的攥紧,关节发白。
凤凰庄的傍晚,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龙袍明黄色的袍角却吹不散他眉宇间沉沉的郁结。
权力的巅峰之上,亦有无可奈何的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