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远,“一线天”地下情报分析中心
“一线天”山腹深处挖出来的这个大洞子,常年一股子机油味、汗味儿和纸张发霉的混合气味儿,闷得人脑仁疼。
隔音墙厚实,外面世界的鸟叫虫鸣一丝儿也透不进来,只有电报机单调的“嘀嗒嘀嗒”声、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压低的交谈,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墙上挂着巨幅地图,东北、蒙古、华北…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和标注,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十几个穿着军装的男女,伏在堆满文件和电台的长条桌上,眼睛熬得通红,像在沙子里淘金子一样,从一堆堆杂乱的电文和口述记录里扒拉有用的东西。
楚天鸣站在中心最大的那张桌子前,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他刚从前线视察回来,军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
桌子上放着两份刚译出来的电报纸,薄薄的纸片,却像有千斤重。
一份来自北边,蒙古方向。署名:巴图。
另一份来自东边,东北方向。署名:林海(段鹏特遣队的代号)。
“念。”
楚天鸣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睛没离开地图上蒙古那片广袤的区域。
旁边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年轻参谋赶紧拿起巴图那份电报,清了清嗓子,尽量清晰地念道:
“绥远总部钧鉴:巴图报。蒙境风紧。苏军调动迹象增多,仓库搬运频繁。然伪蒙当局及日特嗅到异味,戒备空前。近日联络德王旧部‘乌恩’王爷受阻,其态度暧昧,惧日甚。我部人员于达尔罕旗活动时遭伪蒙军巡逻队盘查,发生小规模冲突,牺牲一人,余者险脱。现伪蒙境内风声鹤唳,关卡盘查极严,活动空间被极大压缩。请求指示下一步行动。巴图。六月x日。”
年轻参谋念完,推了推眼镜,小心地看向楚天鸣。
“乌恩…哼,老滑头。”
楚天鸣冷哼了一声,手指在地图上乌兰巴托的位置重重敲了一下。
“闻到肉味又怕烫嘴!苏军屁股还没挪窝呢,小鬼子和伪蒙的狗鼻子倒是灵得很!”
他踱了两步,走到东北地图前,目光扫过那片被无数红点(日军据点)和蓝色虚线(抗联活动区,如今几乎空白)覆盖的区域。
“林海那边呢?他们上次报告说摸到了鬼子一条运输线,有想法。动静呢?”
年轻参谋连忙拿起另一份电文,这是两天前收到的“林海”小队最后一次有效联络:“绥远总部:‘林海’报。确认目标支线(西岔河段)为重要木材矿石运输线。已选定爆破点,拟近期行动。另,接触底层民众,情绪普遍压抑,对日伪仇恨深,但恐惧更甚。如无外力,恐难成燎原之火。林海。六月x日。”
“近期行动…”
楚天鸣低声重复了一句,心里莫名地有点发紧。
段鹏这帮小子,胆子比天还大!在鬼子心窝子里搞爆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又过去两天了。
按道理,不管成不成,都该有个信儿了。怎么静悄悄的?
就在这时,情报中心厚重的大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外面通道的凉风。
段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军装扣子都敞着两颗,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戾气。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阴沉的特战军官。
“老大!”
段鹏几步冲到楚天鸣面前,声音像砂纸磨铁,“出事了!刚截获的鬼子关东军内部加密通讯,破译了一部分!”
楚天鸣心头一跳:“说!”
“长春特高课和关东军讨伐队联合行动通报!”
段鹏语速飞快,带着火药味,“两天前,西岔河支线一列运送木材矿石的军列遭武装分子爆破袭击!三节车厢脱轨倾覆,损失不小!关东军司令部震怒,已下令西岔河周边所有日伪军警力量展开大规模拉网式搜捕!重点清剿长白山林区!还…还他妈的屠了附近一个叫下洼子的村子!鸡犬不留!”
段鹏一拳砸在旁边的木头柱子上,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狗日的小鬼子!找不到人,就拿老百姓撒气!畜生!”
情报中心里瞬间死寂一片。所有埋头工作的参谋都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段鹏粗重的喘息声。
楚天鸣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东北地图上长白山脉那片区域。西岔河…下洼子…林海小队最后报告的目标地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爆破!成功了!但紧接着就是鬼子疯狂的报复!屠村!拉网清剿!
“林海…林海小队呢?”那个年轻参谋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们…他们报告了要行动…”
段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珠子通红:“操!就是没信儿!两天了!电台静默!按规矩,行动结束无论如何也该报个平安或者结果!老子眼皮子跳了一天了!派出去的联络员也没回音!那片林子现在被鬼子围得像铁桶!苍蝇都飞不出来!”
他猛地看向楚天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老大!得想法子!不能看着兄弟们…”
楚天鸣抬手,阻止了段鹏后面的话。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再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决断。
他走到巴图那份电报前,拿起铅笔,在电文空白处,用遒劲有力的笔锋写下批示:
巴图:电悉。敌戒备森严,暂避锋芒!首要保存力量,停止一切可能暴露之活动,就地隐蔽蛰伏。等待时机!时机未至,不可妄动!务必确保自身安全。总部。鸣。
写完,他把电文递给旁边待命的机要参谋:“立刻发往蒙古联络站,转巴图。用最高密级。”
然后,他转向段鹏,眼神锐利如刀:“给‘林海’小队发报!重复发!直到有回音为止!”
“内容?”段鹏立刻站直。
楚天鸣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海全体:惊闻敌寇暴行,痛彻心扉!尔等处境艰危,总部悉知。现严令:
一、 停止一切主动攻击行动!
二、 以保存有生力量为第一要务!不惜一切代价,隐匿行踪,生存下去!
三、 等待总部下一步指令!
四、 务必坚持!胜利必属吾辈!
楚天鸣。”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加上一句…‘下洼子乡亲的血,不会白流。血债,必以血偿!’”
“是!”段鹏重重一点头,转身就要冲向通讯室。
“等等!”
楚天鸣叫住他,目光扫过东北和蒙古的地图,最后落回段鹏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通讯室,不间断呼叫‘林海’。另外,启用我们在东北所有的‘休眠’联络点和备用渠道,想尽一切办法,给我确认他们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段鹏咬着牙,带着两个手下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情报中心的大门,脚步声在通道里急促地远去。
情报中心里重新安静下来,但气氛却更加凝重压抑。
电报员立刻开始呼叫“林海”的呼号,单调的嘀嗒声带着一种焦灼的意味。
参谋们继续低头工作,但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股硝烟和血腥味。
楚天鸣独自站在巨大的东北地图前,背对着众人。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峭。
地图上,长白山脉那片区域,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吞噬生命的黑色漩涡。他盯着那片区域,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保存力量,等待时机…
这话是说给巴图和“林海”听的。
可这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油里煎熬。他仿佛能听到远方林海里,鬼子狼狗的狂吠,讨伐队皮靴踩过泥泞的声音,还有…那无声的绝望。
血债,必以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