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新换的龙井茶汤碧绿，热气袅袅。侍者悄然退下，室内只余古琴悠远的余韵和窗外西湖水波轻拍岸堤的微响。
曾庆阳端起他那杯茶，并未立即啜饮，指尖闲适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徐为正身上，唇角的笑意如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探究。
“说起来，”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闲聊口吻，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位共同的老友，“宋董最近倒是清闲了不少？好像有阵子没听到他出来指点江山了。”
他抬眼，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精准地捕捉着徐为正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媒体那边，也很安静嘛。”
徐为正心中警铃微作。来了。这才是曾庆阳真正关心的——宋安的动向，每团最高决策者的状态，以及这场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智能配送项目的真实进展。对方看似不经意的寒暄，实则是精准的试探。
“宋董啊，”徐为正也端起茶杯，神态自若，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理解与轻松，
“之前几年，为了每团上市，还有智能配送项目的前期攻坚，确实是殚精竭虑，连轴转了很久。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他轻轻吹了吹茶汤表面的浮叶，动作随意自然，“眼下上市成功，智能配送的基础框架也搭建得七七八八，算是告一段落。宋董觉得是时候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充充电了。”
他抬眼，迎上曾庆阳审视的目光，笑容坦荡：“具体去哪儿旅行了，我们做下属的也不好细问。宋董一向注重隐私，只交代说想找个彻底清净的地方，把手机关了，看看书，爬爬山，彻底放松一阵子。说是‘放空’，才能想得更远嘛。”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宋安的“消失”，又将其合理化为功成身退后的休整，更隐晦地暗示宋安此举是为了智能配送更长远的发展在做“战略思考”，而非单纯的休息。
曾庆阳听着，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无意识地加快了捻动腕间黄花梨佛珠的速度，圆润的木珠发出细微而急促的摩擦声。他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宋安这种人物，会在这个关键节点，智能配送刚刚起步、每团上市途中的关键时刻，真的去“彻底放空”？这更像是战略性的蛰伏。
“哦？旅行？”曾庆阳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宋董倒是好兴致，懂得享受生活了。”他话锋一转，目光中那点探究更深了，笑容也染上了一层更复杂的意味，“不过，这对徐总你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恭贺”：“宋董不在，每团这艘大船的舵，可就稳稳落在徐总肩上了。
决策层少了掣肘，战略执行更加高效。徐总本就是每团的肱骨之臣，如今更是名副其实的大权在握，可以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了！真是可喜可贺！”
这番话，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毒针。表面是恭贺徐为正权力提升，实则是在离间他与宋安的关系，暗示宋安的离开给了他“独揽大权”的机会，更是在试探徐为正对权力的态度，以及他是否真的能完全掌控局面。
徐为正心中冷笑。曾庆阳这套把戏，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谦逊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恰到好处地化解了这顶“大权在握”的高帽带来的锋芒：
“曾总说笑了。每团是宋董一手缔造，智能配送更是他的心血和战略核心。我这个位置，就是执行者、守门人，责任重大，如履薄冰。”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而诚恳：“宋董虽然暂时休息，但每团的航向从未改变，智能配送的进化之路更是按部就班，丝毫不敢懈怠。
我们这些具体做事的人，反而觉得担子更重了，生怕辜负了宋董的信任。”他巧妙地强调了自己只是“执行者”，将权力牢牢定位在宋安的“战略核心”之下，既表明了自己的位置，也暗示了宋安即便不在，其意志和战略依然主导着每团。
“至于大展宏图，”徐为正摇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务实，“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把每团的本分做好，把宋董规划好的智能配送试炼场打造得更坚实。万丈高楼，根基不稳可不行。”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每团和智能配送的日常运营，回避了关于权力本身的讨论，也暗示了宋安离开后，他工作的重心依然是既定战略的执行，而非个人权力的扩张。
曾庆阳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捻动佛珠的手指明显停顿了一下。徐为正的应对绵里藏针，不卑不亢，既没有掉入“权力”陷阱，也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宋安真实去向或智能配送核心进展的信息。他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徐总太谦虚了。”他放下茶杯，笑容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守业更比创业难，能稳住局面，本身就是大才。阿里妈妈和每团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有徐总这样务实可靠的掌舵人，我也放心不少。”
他站起身，主动伸出手，姿态比之前更显热络：“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希望这次小小的波折，不会影响我们双方未来的合作空间。”
“当然不会。”徐为正也起身，与他握手，笑容温和而坚定，“合作愉快，曾总。”
两只手再次相握。曾庆阳的手掌温暖依旧，笑容真诚无比。但徐为正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力道比来时更重了几分，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未尽的试探和隐隐的较量。
那只捻动佛珠的手，此刻安静地垂在身侧，但徐为正知道，那平静之下，盘算从未停止。
握手后，徐为正动作随意，目光却投向曾庆阳，带着一丝仿佛不经意的好奇：“石艺馨…现在如何了？毕竟同行一场。”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曾庆阳正端起茶杯，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悲悯，如同神父听闻迷途羔羊的不幸。
“她啊，”曾庆阳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黄花梨佛珠光滑的表面，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唏嘘，“咎由自取，代价惨重得很。”他抬眼看向徐为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叙述一则社会新闻，
“为了填补她私下操作的那些窟窿，还有集团追索的内部罚金和赔偿，个人资产全部清零。房子、车子、珠宝…所有能变现的，都被法拍抵债了。
听说连孩子上国际学校的学费都拿不出，只能匆忙转学。”他微微摇头，唇角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初步估算，个人负债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气中清晰地点了一下。
三亿。
徐为正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这个天文数字代表的毁灭性力量依旧让他心头微沉。他仿佛能看到石艺馨从云端跌落泥潭，豪宅变卖，豪车易主，昔日精心装扮的珠宝被估价师冰冷的手指拨弄，最终化为拍卖槌下的一串数字。
更残酷的是那个被迫转学的孩子，从光鲜亮丽的国际学校骤然坠入未知的境地，这比任何财富的蒸发都更能摧毁一个母亲。
曾庆阳的语气越是平淡，那份悲悯越是刻意，这结局便显得愈发森寒彻骨。阿里这架庞大机器的碾压，从来都是无声无息，却又寸草不生。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徐为正的声音低沉下去，听不出是感慨还是警示。他端起茶杯，杯中温热的茶水此刻却尝不出一丝滋味。
“是啊，”曾庆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仿佛真心在为石艺馨惋惜，“贪念一起，万劫不复。所以做人做事，还是得守规矩，知进退。”
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职业化的笑容，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好在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徐总，希望我们以后能引以为戒，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徐为正看着曾庆阳离开，莫名有些发冷。
这个曾庆阳，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