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紫的声音还是一样平淡。
没有特别压抑感情的样子。
她的语气十分自然,似乎对自己下达屠杀预言的行为毫无疑虑。
既然如此......
“是吗?”苏炎只说了这一句。
他的脑海刹那间掠过一名年幼的黑发少女身影。
可是那身影极为模糊、褪色。
我等你来。
似乎将苏炎夏侬的话当成应允夕紫和史雅身影一晃,消失不见,大概是利用异度空间进行跳跃移动。
苏炎默然转身朝着基地的方向在海面滑行。
中继点在歼灭范围内挣扎。
静静凝视昔日伙伴的身影,云云说: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于是魔天狼的分子崩解开始。
仿佛被隐形野兽的嘴巴吞噬,中继点的一部分消失了。
挣扎的团块在歼灭范围内剧烈变形,表面突然冒出罗娜的脸孔。
云云殿下。
整张脸的上半部消失了,仿佛诉说似的兀自开合不已的嘴巴也跟着消失崩解无情地持续,最后中继点的身影消失。
歼灭范围内的格纹缓缓不见。
我去进行事后处理。云云简短说完,拿起靠在墙上的爱刀,离开房间。你们在这里待命。
苏非转头望着她擦肩离去的背影,大感意外地道:没想到她看得这么开,要是换成自己。能够像她那么冷静吗?若是苏炎和苏淼遭遇相同命运,自己恐怕会不顾一切地号啕大哭。
云云和罗娜的关系没有外表看到的那么深厚吗?
或者是
因为她是王族。苏淼说。
她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宁静:但转头的苏非似乎从姐姐的表情里窥见了怜惜的影子。
因为她是指挥官,是王族是位居众人之上的人物,因此规定自己必须如此我想是这样。
最后
失去史雅这位指挥官后,扫荡中继点的残存兵力变得易如反掌。
基本上,无限增殖、不停融合捕食的团块们,之所以没有失去生物的平衡,正是由于史雅的高度统御。
主人离去后,中继点们早已失去智能沦为一味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的异常生物。若非史雅的力量,它们甚至难以存活。残存的中继点之中,半数崩解,其余半数甚至开始自相残杀。
绯红将残存的中继点按原定计划汇集于一处,再由魔法战技能者一举歼灭。
就结果来说,尽管损失甚大,仍旧是绯红的胜利。
她严厉吩咐部下退开。
当然,忙于事后处理的绯红成员原本就无暇他顾,云云也是料到这点,才独自来此。一旦到了她这种地位.连争取独处时间都得经过繁复手续。
基地南方的岸边。
甚至没发现浪花浸湿了鞋尖,亚帝国公主茫然若失地抬头望着黄昏天际。
一点都不像你哪。
苏炎对着她背影唤道。
这里没有其他人影,只有两人的影子长长延伸在染成朱色的海岸。
她是你的死党嘛。
少用老掉牙的说法装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云云头也不回地说。
是吗?抱歉。苏炎坦诚应道。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一开始就没有含糊不清的同情。
云云尽管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可是对并未显露廉价同情的苏炎,她也稍微有点改观。同情他人很容易,有时甚至能藉此产生愉悦,云云非常明白虚情假意的怜悯乃是出于扭曲的优越感。
她也非常清楚这种时候要保持冷静,不扯进对方的不幸,悲伤或愤怒里,其实是很不简单的事。
不过没想到哭不出来呢。
云云自嘲似的笑道:唉,能保持冷静正是指挥官的美德
云云!苏炎微微加重语气,打断云云的话。
我不是你的部下,也不是子民,更不是敌人,只是个路人。
云云默然盯着自己脚尖。
呆呆望着自己脚尖她初次发现自己的鞋尖湿了。内心某处的自己晓得苏炎接下来的台词,某处的自己对此万分期待。虽然认为这样下去不行然而云云的内心茫然无绪,无法具体归结出否定的话语。
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所以他慎重地挑选词汇,语气缓慢续道:只有现在,你不须扮演站在高位的人。
云云沉默以对,苏炎也不打算继续劝解,只有浪涛拍打海岸的静谧声响在两人之间晃动。
接着
该死。仿佛厌倦了沉默,云云叹气似的说:说得像是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彼此彼此。苏炎完全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说。
云云直到此时才第一次转向苏炎。
她猜想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毫无防备,非常稚拙,也知道某处的自己急于表现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可是违背这种羞耻心和焦躁感按捺不住的熊熊之情自然而然地驱动她。
我她仿佛紧贴苏炎站立,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我杀死了。
语尾没出息、孤苦伶仃地颤抖着,脸在苏炎怀里,强忍双眸滴落的泪珠,云云悲伤地说:我杀死了,是我杀的是我叫他们去死的。
云云说着,像哭闹不休的孩子般双手摇晃苏炎,泪水沾湿了他心口前的衣襟。她早已顾不得自己身份,泪水一旦溃堤,便再也压抑不住汹涌澎湃的情绪。
云云这时猛然发现自己至今为止有多么逞强。
罗娜、其他部下愿意跟着我的那些人......
就算这是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人类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如果。
她尽了全力,没有后悔,已经预料过这种结果,也早就有所觉悟。事实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因力有未逮而失去部下。
可是,即使如此
有时仍感到不安,自己真的做了正确的抉择吗?有时对结果缺乏自信,忍不住无谓地回首过往。明明知道结论绝对不可能推翻,却还是裹足不前,多愁善感。
尤其是当这种生活方式甚至可能左右他人命运的时候。
救过我无数次的那些家伙我却救不了他们我什么都没办法为他们做
自己这样子真的好吗?
付出这么多牺牲,自己的决定真的正确吗?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吗?
然而不论再如何后悔,时间都不可能倒转。
罗娜真的是从孩提时代一直一直支持我她选择我,跟随我我连自己最重要的朋友都救不了
她很明白。
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是以敌人和伙伴的血肉铺成的道路,并非不用牺牲任何人、不用连累任何人,光靠笑容就能度过的康庄大道。云云非常明白自己的生存方式在未来仍不免会继续累积这种经验。
她无法回头。
所以至少
我很过分吧?
是啊。
很难看吧?
是啊。
苏炎的答案非常简洁其中既没有怜悯,亦没有劝慰。
只有
他们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还是跟着你不是吗?
云云动作一顿。
她霎时僵立原地,沉默不语
畜生
呜咽间逸出这个字眼。
愤怒、憎恨、后悔、哀痛、自嘲。
包含上述一切感情,逸出纯粹的激昂字眼。
畜生
苏炎只是静静望着搂着自己号啕大哭的亚帝国第三公主。
......
翱翔天际的龙神
那是遥远的深渊。
甚至没有底部这个概念的终极地狱。
坠落这个词汇在此都只是状态,难以成为结果。这里乃是无边无际的区域,没有终端的概念。
不虽说是地狱,但充其量只是比喻,因为这里就连前后左右都无法区分,如果愿意的话,便能朝任何方向无限坠落。
不过,这里别说是风,连声音都没有,大地这种概念只是漂浮在虚无区域的小土块,海洋仅是附着于表面的污渍,犹如嘲笑这一切,无穷无尽的真空区域荒凉横亘这即此处的本质。
当然假使不是人类,便能捕捉到遥远彼方虚空所绽放的星光、肉眼看不见的粒子,但这些都只是偶然作用下之产物称为物质未免太过稀薄无意义。
这些东西并未互相影响,导致任何结果,因为它们的密度过低,无法彼此牵连干涉。
在这里,就连一粒尘埃都不免要感到孤独。
在这里,虚无才是普通的现象。
在这里,所有东西皆为特殊、异常。过度宽敞的空间将一切存在稀释成非存在,更何况是生命这种复杂而脆弱的结构体,倘若少了外力庇护,就连瞬间都无法存活。
仿佛生存在此是一种罪孽,这个事实正是不许他们擅入此处的恫吓。
然而,据说昔日人们曾怀着各种憧憬,仰望这片宽广的黑暗。
如今已无从得知昔日人类对这空荡世界有何具体感受、有何梦想,或许对在限定的范围内出生几乎完全置身于星星支配下的种族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欲望,无须任何理由。
想要更宽广。
更遥远。
人类这个种族便是如此扩张自我版图。
所以,一旦面对人类,这片深渊亦与原始森林或海洋相去无几。
如此这般,耗费长年岁月、庞大经费、惊人劳力,并不时折损人命,人类最后终于飞向这片黑暗世界。
起初非常谨慎缓慢,接着逐渐大胆起来。
人类便是如此扩张其支配领域。
根据纪录,人类的活动范围甚至远及光线都得费时数十年才能抵达的地点。
可是
这里真的是人类应该涉足的地方吗?
听见主人的发言,她泛环境迎击战用自由塑型兵器改良型龙机神,系列编号26,个体名称阿菲将意识转向身内。
主人,你在叫我吗?
阿菲将驭者龙骑士的低语当成对自己的提问。
她立刻启动间接型拟人介面,一名蓝发少女出现在龙骑士眼前。
但是
不,纯粹是自言自语,抱歉。她的龙骑士说完,微微一笑。
内心感激龙骑士体恤身兼仆役和武器的自己!她又开口道:是有什么不安吗?
由包括她在内的六具龙机神所组成的特战队潘朵拉此刻正朝目标宇宙区域进行惯性飞行,除了运转各项侦测器及预测装置组成的警备监视系统外,她就无事可做。以阿菲的能力而言,目前有九成的处理能力多余出来,换成人类的说法来讲她感到有点无聊。
龙机神本身当然不可能对龙骑士嘱咐的任务感到无聊但身为武器的她,欠缺人类紧张情绪。
作战一百多年我们甚至不知道敌人究竟有何目的。
黑发龙骑士横躺在阿菲内部的控制席上小型异度空间说道:对方似乎也不是为了侵略或掠夺,老实说,光看敌人的行动,完全找不到战略企图。
不知是因为我们跟对方的智能种类差异过大,以致无法理解,或者
龙骑士迟疑不决地停顿片刻。
或者原本就没有任何企图?
没有任何企图?
对方的战术模式也是我总觉得那个H的行动就像某种抗原体反应,不知该怎么形容总觉得非常机械化。龙骑士叹息般地表示。
你的意思是H只是在排斥人类这种病原体,侵入真空宇宙这个人体?
这只是我的感觉,H的行动原则当然不可能是基于免疫反应这种事物可是该怎么说呢?从对方的行动里龙骑士这次真的住口不语了。
行动里怎么了?
感受不到憎恨或愤怒。龙骑士在阿菲的催促下说道,但语气仍带着迟疑。不过这么说大概会被取笑。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碟型、人型、球型都很可能是全自动武器吗?
不,我不是指这种表面部分。龙骑士说完耸肩,不论有多苦,只要是看见未来的战争,就能在希望的支撑下努力。若能洞悉敌人与我们对立的背后目的,也可以跟对方交涉、寻求活路;可是我认为人类并没有坚强到能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下继续战斗,这简直就像朝着这片宇宙拼命挥拳。
H确实存在,朝宇宙挥拳并不会受伤,只是布拉宁组织的兵力的确因此出现一定的耗损率。
我知道。龙骑士浮起称为苦笑未免太过宁静的深情。唉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想法,别放在心上。
遵命。阿菲颔首。
如果主人要她别放在心上,她就完全将此关在意识之外,这当然是身为武器的必要武器不过对阿菲而言,这名黑发龙骑士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倘若他希望自己别放在心上,那么不论理由为何,她都不会反抗。思考决策是他的工作,阿菲的任务就是尽全力支援他。
话虽如此
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这股想像冷不防引起她的不安,我将会如何?
什么意思?
人类就再也不需要我我们龙机神了,那么不就再也无法跟主人你一起飞行了?
阿菲晓得,她的龙骑士绝非好战之徒。
现在上战场是迫不得已,她记得他曾说过想画图为生,既然如此,这场战争一结束,他势必将离开组织。
不在那之前,这场战争一旦结束,有前科的不良武器会被全数销毁亦不足为奇。阿菲身为武器,对自我消灭一事早有觉悟可是被自己托付一切的人宣告没用,惨遭丢弃,光想像就令她恐惧不已。
龙骑士将手伸向阿菲的拟人介面。
这是两人间的暗号,阿菲凝结单纯物质的高密度幻象,乖巧地贴近龙骑士的胸膛。
龙骑士伸手轻抚人类若非染色绝不可能拥有的蓝发,道:你记得芙芭说过的吗?
依偎龙骑士胸膛的阿菲浑身一震。
阿菲知道光是想起、说出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便是多么痛苦的事,是自己的言行让他想起、说出这个名字,一思及此,她就难以忍受。
主人
不是武器,而是战友这是她的口头禅。
是的,我记得。
芙芭的这句话只因这句话,究竟有多少龙机神免于狂龙化?阿菲亦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忘不了,绝对忘不了。